第三章 四加行
「加行」与「正行」
甯玛派的不共教授,一般而言,分为「大瑜伽」(Mahayoga),「无比瑜伽」(Anuyoga)及「无上瑜伽」(Atiyoga);「无上瑜伽」中复分为「心部」、「界部」和「口诀部」。甯玛派祖师吉祥狮子(Sr simha)复将「口诀部」的教授分作四部,是为外(phyi skor)、内(nang skor)、密(gsang skor)及心髓(gsang ba bla med)。以上所说,为甯玛派传承的基本分部,而各分部皆有密续以作配合,如「大瑜伽」之主续为《幻化网秘密藏续》(gSang ba'i snying po)、「无比瑜伽」之主续为《遍集明觉经》(Kun'dus rig pa'i mdo)、「心部」主续为《菩提心遍作王本续》(Kun byed rgyal po)、「界部」则有《大界无央王》(Klong chen rab 'byams rgyal po)及《金刚桥》等续,而「口诀部」则以著名的《十七续》(rGyad bchu bdun)等,作为心髓教授之所依。
然而,上来所说仅为依「教法」而作的分类。若依实际修习的传授而言,自莲花生大士将佛法传入西藏的一千多年以来,则衍成多种「传规」。这些传规,都是历代祖师依其修持证量、配合当时学人的根器而作的方便建立。此中最广为人知的,莫如龙青巴尊者於十四世纪所确立的《四部心髓》(sNying thig ya bzhi)系统,除此之外,尚有吉尊狮子自在(lCe btsun seng ge dbang phyug,十一至十二世纪)的《吉尊心髓》(lCe btsun snying thig)、事业洲尊者(Karma gling pa-1376/7-1394-5)的《寂静忿怒密意自解脱》(Zhi khro dgongs pa rabg grol)、伏藏主洲(gTer bdag gling pa'1646—1714)的《吉祥金刚萨埵意成就》(Dpal rdo rje sems pa thuga kyi sgrub pa)、以至无畏洲尊者('Jigs med gling pa-173O-1798)传出的《龙青心髓》(Klong chen snying thig)等。这些不同的传规,皆远承自莲花生大士的甚深意岩,是故各传规的成立,无非都是历代祖师於其内自证的诸佛密意净相中,由上往下的方便建立。诸法实相其性自尔,超越世间缘起而法尔清净,此证境为佛陀离诸垢染的内自证境界,实非由世聪辩智历代不断发展来确立。此外,这些传规亦皆与密续、经教配合无间,是故绝非妄行安立的体系,如是始不离诸佛度世的本怀。
谈锡永上师承敦珠法王无畏智金刚的传授,於见地上广弘甯玛派「了义大中观」的如来藏甚深见地,於修持上的传规,则以「外、内、密、密密」四部加行法,统摄内密三乘的—切教法。如是,自「大瑜伽」以至「无上瑜伽口诀部」的各次第修法,皆纳入於此「四加行」的系统内,而「正行」(dngos gzhi)部分则无修习法导引,唯有「直指教授」(ngo sprod)。由圆满四部加行的修持,依「直指教授」所现证的,即「大圆满」的境界。
此四加行的修习系统,似乎与现时流行的《龙青心髓》传规有所不同,无畏洲尊者於《大圆满龙青心髓本觉道次第导引·无上智》(rDzogs pa chen po klong chen snying thig gi gdod ma'i mgon po'i lam kyi rim pa'i khrid yig ye shes bla ma)中云:
「……上根者,即生即能契合本初根本法界,……(此导引)分前行及正行二种。(一)前行分三:甲、引出三身,学习四大瑜伽之理趣;乙、引出觉性,三业分别轮回涅槃二界之理趣;丙、引出自心,清净身口意三业之理趣;……(二)正行分二:甲、引弟子入坛灌顶……;乙、开示密乘果为道和觉性上直指果体。(此复)分二:初,以究竟语表开示此金刚心无上乘,即成以果为道,是一切佛道主体之理由;次,於觉性上直指果体。……(此又)分二:利根者依彻却之教授,无修无整任运解脱;大精勤者,修习妥噶;於道中显现三身而得解脱,且肉身入无余湼盘。」(94)
近代学人习惯将「立断」(彻却 khreds cbod)、「顿超」(妥噶 thod rgal)视为「大圆满」的正行修习,即依此而来。除此之外,《龙青心髓》中有关「直指教授」的说法,似亦与「四加行」的系统不同。《龙青心髓》所言的「直指」,乃於指示行人修习「立断」时的教授,此如上引《无上智》中所云:
「彻却,分别根器而作开示。此有二种方法:(子)共同开示者。一类具有信心行人,虽属法门之化机,但不明其心性者,若为其行持作直指,则如密续云:『显境直指为心,则於心生定解;心性直指为空,则以乐即空;空直指为觉性,觉性与法界成无有分别,即此便是法身。』如是所云,直指显境由心所造,可以破实执坚著,能作之心直指为空,可离贪著外境;空直指为觉性,仅引为法性不落於断见之关系而作之开示,现在才知道,他们对於甯玛派密意之边尚未接触到。」(95)
若不了解「四加行」之内容及修习者,或会认为「四加行」系统的教授未全,其所谓的「正行」部分,仅有「直指教授」而无《龙青心髓》中「直指」後「立断」、「顿超」的「大圆满止行」修习;而且,将大圆满修习都说为「加行」,亦被认为是贬低了此殊胜教法的重要性。然而,这两个传规於表面上看来似有不同,实质而言却无二致。对於此问题,实宜深入讨论,否则即难以掌握甯玛派各传规建立之精粹。
首先,对於认为不应贬低大圆满的修习法为「加行法」者,其实是混淆了「加行」(sbyor ba)与「前行」(sngon'dro)的分别。这自然是由於自民初以来,汉土一直将「加行」与「前行」混为一谈之缘故。
所谓「前行」,其实是与「正行」相对而言。每一个修习法都有其主修的部分。以较为普传的「金刚萨埵除障法」为例,其「主修支」即行者忏悔、观想金刚萨埵降下甘露除障的部分;此「主修支」之前的修习,如献曼达、上师瑜伽等,即为此修习法的「前行」。然而,若以「生起次第」作为主修支的话,例如依「三等持」(ting‘dzin gsum)(96)渐次生起坛城及自成的本尊,然後迎请智慧尊融入、等持、作二利事业等,「前行」部分的修习则包括皈依、发心、除障、献曼达、施身法及上师相应法(97);若以「圆满次第」为主修支者,则自成本尊等修习又成为了主修气、脉、明点的「前行」,如是可知,「前行」与「正行」实无非相待而成立。换言之,「前行」修习,实为「主修支」修习的基础。
至於「加行」,则为梵文prayoga之翻译,藏译为sbyor ba(意为「双运」),乃指「五道」中无学道以前的一切止观修习。有关印度佛学对「加行」的定义,可参见《现证庄严论》。论中将一切大乘修习统摄为「圆满证一切相加行」(sarvakara-abhisambodha prayoga),「顶加行」murdha-abhisamaya prayoga)、「渐次加行」anupurva-abhisamaya prayoga)及「一刹那现证菩提加行」(ekaksana-abhisamaya prayoga)等四加行;然而,此四加行复分多重交替而说,如「圆满一切相加行」又广说为「二十种加行」,摄资粮道钝根菩萨智以至第十地智等;「顶加行」又分为「加行道之顶加行」、「见道之顶加行」、「修道之顶加行」、「无间道之顶加行」,而当中「加行道顶加行」复分为「暖」、「顶」、「忍」、「世第一」四位之「顶加行」;如是於「渐次加行」,亦复有加行道、见道等种种加行修习,坚固「一切智」、「道相智」、「一切相智」等三智行相,始於「刹那现证加行」,经历「非异熟刹那加行」、「异熟刹那加行」、「无相刹那加行」,最后於「无二刹那加行」弹指间现证法身境界。(98)由此可见,於弥勒瑜伽行的系统中,亦无「正行」的实修建立,唯将一切修习摄为不同次第的加行法。由加行法之交替修习,至「三智」行相皆圆熟、坚稳之际,行者即能於刹那间现证法身果位。
甯玛派「四加行」的建立,其实亦与上来《现证庄严论》所说同一意趣,同样亦著重交替四部加行的修习。因此,甯玛派说自宗的修习为「瑜伽行中观」,由二者的「四加行」修习比较,其关系最为明显。於本导论第一章稍为比较弥勒瑜伽行与「大中观瑜伽」的四加行次第,二者一脉相承,应无疑问。谈锡永上师将另有专著,广引《解深密》《入无分别总持》、《楞伽》等经,以及《辨法法性论》、《显扬圣教论》、《现观庄严论》、《瑜伽师地论》、《辨中边论》等「瑜伽行派」的论典,以明甯玛派「四加行」的修持特色。
注释
(94)智悲光尊者(即无畏洲尊者)造,刘立千译《大圆胜慧本觉心要修证次第》(直译本)(收《刘立千藏学著译文集》,二零零年民族出版社)页一零五至一一八。
(95)上揭书,页一一八至一一九。
(96)即「真如等持」(de bzhin nyid kyi nge'dzhin)、「现位等持」(kun tu snang gi ting nge'dzhin)和「因等持」(rgyu'i ting nge'dzhin)。
(97)此亦即第一世多竹千无畏事业光(rDo Grub chen I,'Jigs med phrin las'od zer 1745-1821)摄集无畏洲尊者的教授而造《大圆满龙青心髄前行念诵仪轨·遍智妙道》的主要内容。
(98)以上所说,详见罗时宪《小品般若经》《现观庄严论》,收入《佛家经论导读丛书》第十二、十三种;另见能海法师《现证庄严论清凉记》。
「生起法」、「圆满法」与「大圆满法」
「外、内、密、密密」四加行法,笼统来说,是依据四个灌顶的修道而建立。此如不败尊者於《光明藏》(依沈卫荣译)所言:
「基时之位除四垢、道时之位修四道、果时之位得四身。是故有四灌顶。能令身脉清净,得化身(堪能)者,为宝瓶灌顶;能令语风清净,得报身(堪能)者,为秘密灌顶;能令意与明点清净,得法身(堪能)者,为智慧灌顶;能令三门清净,得平等性身(堪能)者,乃句宝灌顶,如是四种灌顶。」
由四灌顶开展出来,则有「生起法」、「圆满法」、「生圆双运」及「生圆无二」等「四道」修习法。於「生起法」中,主要包括「共生起次第」、「共圆满次第」、「不共生起次第」(包括气、脉、明点的修习)等交替而修,以「现空无二」为其证量;「圆满法」中,则主要为「不共生起次第」、「不共圆满次第」(包括后世所言「立断」、「顿超」)的修法,以「明空无二」为其证量;「生圆双运」则交替「现空」、「明空」的证境,以至「现空、明空双运」,由是体会「觉空双运」;於「生圆无二」,则为现证「现空、明空,觉空」三者唯—,无可分别,是为究竟现证「无分别智」、如来藏智境界。亦可以说「外加行」的修习著重外境为主;「内加行」著重内识;「密加行」则著重於外境内识的相融,而「密密加行」则现证其无分别。由上来所说,即可明四加行传规,并不孤立「生起次第」或「圆满次第」,而是将二者交替,如是始能将「现」与「空」、或「明」与「空」自然得以双运,以至无二。现证「无二智」,亦即现证「大圆满」的境界。由此四加行传规所立「道名言」之简朴,以及此与弥勒瑜伽行之紧密相通,可推想此传规成立之早,甚至早於「大圆满」此名相确立之前。(99)至於「立断」、「顿超」这二名相的确立,却晚至十一世纪初以後。(100)研究实修法门,应以其修习的内容为大前提,而非落於偏执各种法门的名相安立。
由此而论,「四加行」的传规与《龙青心髓》所传,实无相忤之处。於「四加行」的系统中,「立断」、「顿超」的修习,纳於「不共圆满次第」中,这亦同无畏洲尊者以前的传规,如法吉祥(Dharmasr)的《金刚萨埵意成就导引·极明光辉》(rDor sems thugs kyi sgrub pa'i khrid yig rab gsal snang ba)、事业洲尊者的《六中有自解脱导引》、吉祥狮子自在的《吉祥心髓》等,都是将「立断」、「顿超」归於「不共圆满次第」的。而无畏洲将此说为「大圆满」的「正行」,其意趣其实亦无非谓「无上智」此部分的修习中,以「立断」和「顿超」为其「主修支」而已,非谓整个大圆满法门唯有「立断」、「顿超」始为「正行」——将「立断」、「顿超」建立为「正行」,本来亦无甚不妥,但问题却出於後学身上。他们一旦产生误解,即易过份倚重这所谓「正行」法门,以为单修一法即能令行者成佛;如是即妄顾甯玛派的次第观念,亦忽略了各次第前行修习的重要性,由是成这「迷信教法」的无明。不败尊者於本论中,亦仅视「立断」与「顿超」为现证「本净空分」与「自显现」之桥梁而已。此如本论第四品所言:
於中说为立断见 即抉择本净空分
说为光明顿超见 即於内明童瓶身 抉择自生佛身智
此二本亦无分别 其实亦即是双运 本清净与自显现
注释
(99)遍照护(Vaircana)自印度偷带到西藏的五本密续,由其标题可知当时「大圆满」之名尚未确立,仅称为「菩提心」的修习。详见谈锡永〈《六金刚句》说略〉(收《大中观论集》)。
(100)详见David Germano,“Architcture and Absence in the Secret Tantric History of the Great Perfction (rdzogs chen),”JIABS 17-2(1994):2O3-335。
直指教授
至於「直指教授」之不同,由比较两种传规内容即可知,《龙钦心髓》系统所「直指」的,是凡夫的心性,由此直指能帮助行者现证「现空无二」的境界,此尚非究竟,於此之上还有「四大光明」等顿超修习。「四加行」系统中所直指的,则为成佛道上的「最后一著」,此境地既已圆满一切加行,任何止观修习都反而成为「法执」;是故行者此际但任运而无执、无修亦无证、无分别亦无所得,由是赤裸现证法尔清净的本初境,此即如莲花生大士於《寂忿密意自解脱·藉见赤裸觉性得自解脱》中所言:
「即使经教无限,如空际般广大,却依然有三直指说真实义,导向你自己的本觉,即觉知胜利佛陀本相显现的教授,所说此导入之法,既无前行,亦无须後行。」(101)
此直指本觉的教授,既说为「无前行,亦无须後行」,其自身实亦超越了世间所执的「正行」,以「正行」无非是依「前行」、「後行」相对而方便安立故。因此,「四加行」的系统说一切修习都是「加行法」而无「正行」修习;然而,为随顺世间故,乃方便说成佛道上最後证智刹那的「直指教授」,为此系统的「正行」。此即如龙青巴尊者於《四法宝鬘》(Chos bzhi rin po Che'i phreng ba)中所说:
「既能於道上除妄,继之则为清净妄心成本觉,此中有二次第,即加行与正行。……于加行中,五毒妄心清净成五智,其名为妙视察智、大圆满智、法界体性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若胜义,当自广大佛性中清除污染,则自能得平静无染之圆满境界。此境界本体法尔呈现。佛之三身、法身、一味、本觉,皆具无比清净空性身耳。此境唯佛能知。」(102)
此即谓一切加行仍具「转化」,而胜义之「正行」,则无修无整,不落对治、转化之分别,由是刹那现证「唯佛能知」之无染境。唯「加行」始言转化,此乃修习甯冯派密法为要点。其理亦即弥勒《辨法法性论》中所说的「转依」(asrayaparivrtti),论中所说的「四加行」即是转依之道,所以当是加行,而不能说为「正行」。
由上来讨论可知,两系传规实无本质上的分别,唯是所用的道名言不同,为行者建立的意趣亦稍有不同而已,二说皆次第引导行者现证离四边戏论的本智境。由此亦可知,大圆满所说的「无分别智」境界,与「瑜伽行派」所说之「无分别智」同,皆指离一切杂染、名言戏论的本来清净境,而非凡夫概念上所认知的平庸「无分别」见地。是故世亲论师於诠释《辨法法性论》中乃言:
「若谓无分别智,为由心於法不起作意而成其无分别性,此不应道理。盖若无分别智由无作意於无分别而成,则愚夫婴孩等智,应亦成无分别智,因彼等(心智)正位於无分别故。
若以完全超越无分别为自性,亦不应道理。盖若以完全超越为性,则彼修入第二静虑之行人,亦当证得(无分别智),以其(於等引中)无寻伺故。
若以分别寂息为自性,亦不应道理。盖若其分别智由寂息一切分别而得,则人於沉睡、麻醉及昏厥时,亦当证此,以其正处于无分别位故。」(103)
若於凡夫位起修,入手即「不思不观」,但求於一切法不起作意而以为是修入「无分别智」者,即是相传为汉土禅师摩诃衍於西藏所传的教法。此教法自八世纪「拉萨僧诤」中,摩诃衍与莲华戒辩论失败後,一直被藏人视为「邪说」,至十四世纪宗喀巴大士造《菩提道次第广论》时,亦不忘对此教法的批评:
「支那堪布等,於如此道颠倒分别,有作是云:『凡是分别,说恶分别,即善分别亦能系缚生死,其所得果,不出生死。金索绳索,皆是系缚;黑白二云,俱障灵空,黑白狗咬,皆生痛苦,是故唯有无分别住是成佛道。其施戒等为未能修如是了义愚夫而说;若已获得如是了义,更修彼行,如王为农得象求迹。』和尚於此引八十种赞叹无分别经根据成立,此说一切方便之品,皆非真实成佛之道,毁谤世俗破佛教之心藏、破观察慧思择无我真实义故,故亦远离胜义道理,任何胜进终唯摄於奢摩他品,于此住心执为胜道,是倒见中最下品者。」(104)
以甯玛派亦许「无分别智」故,乃被当时学人与摩诃衍禅法混为—谈,甚而斥为「倒见中最下品者」。由是不败尊者乃回护自宗,於本论第二品指出摩诃衍禅法的「不分别」与自宗离四边的「无分别」,仅「语同」然「义理殊天地」。由此基础上,反驳当时格鲁派行人的指斥,并指出其修法上的失误,此如第三品所言:
若但说离『有』『非有』 已於心前置标的
执自他为真实体 不断漂流三有河
断除误失之对治 即为执相观无我
盖若彼未识遣除 观当无有亦何用
此如误以绳为蛇 唯念无蛇亦无益
必须实知非是蛇 (蛇)则自然得消失
由是观察而证空 却非唯依於观察
本初已习惯实执 故须反覆具执修
若如是修无我观 即可根除自我见
热诚修习诸先德 皆说必须如此修 此为无误入道门
若教初机除相执 则此定是魔罗语
由是,甯玛派的修道,於所观境不先著意其为「空」与「不空」,否则即如上来讨论「二谛」一节中所言,行者的修证易落於「有」边或「非有」边的追求,然实际上此等皆无非杂染心所具之戏论分别而已。而且,若已先立一切法的体空而相有,又或胜义无而世俗有,则无论如何修持,皆难证入「双运」的决定见。此如无畏洲尊者於《无上智》中所言:
「又其他者,安立心在胜义中无,在世俗中有,如是有缘虑定向之见修,作为行持,遂出现双运之法语,这是有意造作空有互相连系之双运,在大圆满则谓本自觉空双运等圆融,不需再来双运。大圆满和他们的仅有此不同而已。是故遍智(龙青巴)尊者云:『色相直指为心,及心性直指为空者,应知非宁提派要门之密意。或有其他要门,虽作如是云,亦便为接引下层者,决定非是了义。』所云如是。」(105)
本论所言「决定」者,为现证「现空双运」的境界,而非於心有作意将「体空」及「相有」作双运,依不败尊者所言,此无非如「黑白线搓索」而已,以「空」与「非空」不能双运故。因此,甯玛派所说的「现空双运」,依世间名言来说,谓—切法的「现分」与「空分」无有差别、平等具足,如牛之双角,由是说「空性中必有自显现、一切自显现亦必为空性」。
修证此「现空双运」之道,即四加行之交替修习:由「外加行」的止观修习,远离对现前外境的分别作意;由「内加行」遣除内识中的对治相,如是二者不断交替修习,至能得「心境一如」;外境与内识双运时,是为「密加行」修习之证智,行者於此证入离诸分别之「法性」境界,乃许之为「决定」,所现证者即「现空双运」境;复於此基础上久久交替而修,是为「密密加行」所要离的「证智相」,如是始名为「无二」。由此复重新交替修习,现证「明空无二」,以至「现空、明空」双运之「觉空双运」等,则为更高次第的四加行修习。读者宜阅谈锡永上师为拙译《辨法法性论——不败释论》写的序文,以及谈上师本译第七品注(27)。
於「生起法」层次的四加行而言,所修主要依据《幻化网秘密藏续》。甯玛派对《幻化网》的诠释,一向有两种传规:其一为「宿氏」(Zur rigs)三代祖师传出,释《幻化网》为大瑜伽续;其二则由绒宋法贤及龙青巴两位尊者传出,释《幻化网》为「大瑜伽之无上瑜伽」,而与「无上瑜伽之大瑜伽」同一意趣。不败尊者所依的传承,即绒龙两位尊者之传规,亦即由《幻化网》的修习现证「现空无二」之深般若境界。此如本论第六品所言:
故于《幻化网续》中 五蕴相续之显现
即是如实净尊身 於密意中得信解
於彼究竟平等界 离未无疑而立说
唯说显现为本尊 然而本性清净界
及具现分智慧身 二者实不可分离
现分即为本净尊 不为究竟理所破
是故,虽然格鲁派的修习,亦有生起、圆满、生圆双运等次第,然此与甯玛派所建立的实修法门,彼此之意趣大异。格鲁派修持的宗趣,乃「用观察胜义的正理而作观察,能遮止无余所破境,同时遮破之後,又能善於安立业果能所功用等,而不凭抵赖,对於安立此二正聚,过去贤德亦多有未解,故为劣等。」(106)
然而,不败尊者对此则谓:
若遣空性唯显现 则不具成显现基 是则任处皆显现
凡显现必具区别 依此显或依彼显
由是(非空之显现) 不得立为显现基
「现空无二」,乃「瑜伽行中观」的传统教授。不败尊者宗此传规,由是回护自宗,破许「唯空性」之他宗说甯玛派大中观见为「劣等」。由是於正说自宗见地时,尊者乃言:
是故现空之双运 即唯显现离实有 诸相本净相平等
双运大平等法味 既离偏袒且离边
余宗所说之显现 现於变异故不定
唯此双运圆满智 见无倒义故不动
然而,於此需留意,「修持」上的修证,须依「行持」为助;由是,修持不离行持、行持亦不离修持,如是始能现得「决定」。详见下章所说。
注释
(101)译文依谈锡永译〈大圆满直指教授〉(收《大中观论集》);异译见许明银译《引导本智裸见自我解脱》(收《中有大闻解脱》,本丛书修部第五种),刘立千译《深法寂静忿怒尊密意自解》之《直指觉性亦见自解》(收《大圆满虚幻休息论妙车释等合编》,二零零零年民族版)。
(102)依龙青巴造论,谈锡永译释《四法宝鬘》》(收《佛家经论导读丛书》第二种)。
(103)谈锡永译疏《辨法法性论——世亲释论》,页一七零。
(104)法尊译《菩提道次第广论》,页二四七至二四八。
(105)刘立千译《大圆胜慧本觉心要修证次第》,页一一九。
(106)见刘立千译《土观宗派源流》,页一八二。
「加行」与「正行」
甯玛派的不共教授,一般而言,分为「大瑜伽」(Mahayoga),「无比瑜伽」(Anuyoga)及「无上瑜伽」(Atiyoga);「无上瑜伽」中复分为「心部」、「界部」和「口诀部」。甯玛派祖师吉祥狮子(Sr simha)复将「口诀部」的教授分作四部,是为外(phyi skor)、内(nang skor)、密(gsang skor)及心髓(gsang ba bla med)。以上所说,为甯玛派传承的基本分部,而各分部皆有密续以作配合,如「大瑜伽」之主续为《幻化网秘密藏续》(gSang ba'i snying po)、「无比瑜伽」之主续为《遍集明觉经》(Kun'dus rig pa'i mdo)、「心部」主续为《菩提心遍作王本续》(Kun byed rgyal po)、「界部」则有《大界无央王》(Klong chen rab 'byams rgyal po)及《金刚桥》等续,而「口诀部」则以著名的《十七续》(rGyad bchu bdun)等,作为心髓教授之所依。
然而,上来所说仅为依「教法」而作的分类。若依实际修习的传授而言,自莲花生大士将佛法传入西藏的一千多年以来,则衍成多种「传规」。这些传规,都是历代祖师依其修持证量、配合当时学人的根器而作的方便建立。此中最广为人知的,莫如龙青巴尊者於十四世纪所确立的《四部心髓》(sNying thig ya bzhi)系统,除此之外,尚有吉尊狮子自在(lCe btsun seng ge dbang phyug,十一至十二世纪)的《吉尊心髓》(lCe btsun snying thig)、事业洲尊者(Karma gling pa-1376/7-1394-5)的《寂静忿怒密意自解脱》(Zhi khro dgongs pa rabg grol)、伏藏主洲(gTer bdag gling pa'1646—1714)的《吉祥金刚萨埵意成就》(Dpal rdo rje sems pa thuga kyi sgrub pa)、以至无畏洲尊者('Jigs med gling pa-173O-1798)传出的《龙青心髓》(Klong chen snying thig)等。这些不同的传规,皆远承自莲花生大士的甚深意岩,是故各传规的成立,无非都是历代祖师於其内自证的诸佛密意净相中,由上往下的方便建立。诸法实相其性自尔,超越世间缘起而法尔清净,此证境为佛陀离诸垢染的内自证境界,实非由世聪辩智历代不断发展来确立。此外,这些传规亦皆与密续、经教配合无间,是故绝非妄行安立的体系,如是始不离诸佛度世的本怀。
谈锡永上师承敦珠法王无畏智金刚的传授,於见地上广弘甯玛派「了义大中观」的如来藏甚深见地,於修持上的传规,则以「外、内、密、密密」四部加行法,统摄内密三乘的—切教法。如是,自「大瑜伽」以至「无上瑜伽口诀部」的各次第修法,皆纳入於此「四加行」的系统内,而「正行」(dngos gzhi)部分则无修习法导引,唯有「直指教授」(ngo sprod)。由圆满四部加行的修持,依「直指教授」所现证的,即「大圆满」的境界。
此四加行的修习系统,似乎与现时流行的《龙青心髓》传规有所不同,无畏洲尊者於《大圆满龙青心髓本觉道次第导引·无上智》(rDzogs pa chen po klong chen snying thig gi gdod ma'i mgon po'i lam kyi rim pa'i khrid yig ye shes bla ma)中云:
「……上根者,即生即能契合本初根本法界,……(此导引)分前行及正行二种。(一)前行分三:甲、引出三身,学习四大瑜伽之理趣;乙、引出觉性,三业分别轮回涅槃二界之理趣;丙、引出自心,清净身口意三业之理趣;……(二)正行分二:甲、引弟子入坛灌顶……;乙、开示密乘果为道和觉性上直指果体。(此复)分二:初,以究竟语表开示此金刚心无上乘,即成以果为道,是一切佛道主体之理由;次,於觉性上直指果体。……(此又)分二:利根者依彻却之教授,无修无整任运解脱;大精勤者,修习妥噶;於道中显现三身而得解脱,且肉身入无余湼盘。」(94)
近代学人习惯将「立断」(彻却 khreds cbod)、「顿超」(妥噶 thod rgal)视为「大圆满」的正行修习,即依此而来。除此之外,《龙青心髓》中有关「直指教授」的说法,似亦与「四加行」的系统不同。《龙青心髓》所言的「直指」,乃於指示行人修习「立断」时的教授,此如上引《无上智》中所云:
「彻却,分别根器而作开示。此有二种方法:(子)共同开示者。一类具有信心行人,虽属法门之化机,但不明其心性者,若为其行持作直指,则如密续云:『显境直指为心,则於心生定解;心性直指为空,则以乐即空;空直指为觉性,觉性与法界成无有分别,即此便是法身。』如是所云,直指显境由心所造,可以破实执坚著,能作之心直指为空,可离贪著外境;空直指为觉性,仅引为法性不落於断见之关系而作之开示,现在才知道,他们对於甯玛派密意之边尚未接触到。」(95)
若不了解「四加行」之内容及修习者,或会认为「四加行」系统的教授未全,其所谓的「正行」部分,仅有「直指教授」而无《龙青心髓》中「直指」後「立断」、「顿超」的「大圆满止行」修习;而且,将大圆满修习都说为「加行」,亦被认为是贬低了此殊胜教法的重要性。然而,这两个传规於表面上看来似有不同,实质而言却无二致。对於此问题,实宜深入讨论,否则即难以掌握甯玛派各传规建立之精粹。
首先,对於认为不应贬低大圆满的修习法为「加行法」者,其实是混淆了「加行」(sbyor ba)与「前行」(sngon'dro)的分别。这自然是由於自民初以来,汉土一直将「加行」与「前行」混为一谈之缘故。
所谓「前行」,其实是与「正行」相对而言。每一个修习法都有其主修的部分。以较为普传的「金刚萨埵除障法」为例,其「主修支」即行者忏悔、观想金刚萨埵降下甘露除障的部分;此「主修支」之前的修习,如献曼达、上师瑜伽等,即为此修习法的「前行」。然而,若以「生起次第」作为主修支的话,例如依「三等持」(ting‘dzin gsum)(96)渐次生起坛城及自成的本尊,然後迎请智慧尊融入、等持、作二利事业等,「前行」部分的修习则包括皈依、发心、除障、献曼达、施身法及上师相应法(97);若以「圆满次第」为主修支者,则自成本尊等修习又成为了主修气、脉、明点的「前行」,如是可知,「前行」与「正行」实无非相待而成立。换言之,「前行」修习,实为「主修支」修习的基础。
至於「加行」,则为梵文prayoga之翻译,藏译为sbyor ba(意为「双运」),乃指「五道」中无学道以前的一切止观修习。有关印度佛学对「加行」的定义,可参见《现证庄严论》。论中将一切大乘修习统摄为「圆满证一切相加行」(sarvakara-abhisambodha prayoga),「顶加行」murdha-abhisamaya prayoga)、「渐次加行」anupurva-abhisamaya prayoga)及「一刹那现证菩提加行」(ekaksana-abhisamaya prayoga)等四加行;然而,此四加行复分多重交替而说,如「圆满一切相加行」又广说为「二十种加行」,摄资粮道钝根菩萨智以至第十地智等;「顶加行」又分为「加行道之顶加行」、「见道之顶加行」、「修道之顶加行」、「无间道之顶加行」,而当中「加行道顶加行」复分为「暖」、「顶」、「忍」、「世第一」四位之「顶加行」;如是於「渐次加行」,亦复有加行道、见道等种种加行修习,坚固「一切智」、「道相智」、「一切相智」等三智行相,始於「刹那现证加行」,经历「非异熟刹那加行」、「异熟刹那加行」、「无相刹那加行」,最后於「无二刹那加行」弹指间现证法身境界。(98)由此可见,於弥勒瑜伽行的系统中,亦无「正行」的实修建立,唯将一切修习摄为不同次第的加行法。由加行法之交替修习,至「三智」行相皆圆熟、坚稳之际,行者即能於刹那间现证法身果位。
甯玛派「四加行」的建立,其实亦与上来《现证庄严论》所说同一意趣,同样亦著重交替四部加行的修习。因此,甯玛派说自宗的修习为「瑜伽行中观」,由二者的「四加行」修习比较,其关系最为明显。於本导论第一章稍为比较弥勒瑜伽行与「大中观瑜伽」的四加行次第,二者一脉相承,应无疑问。谈锡永上师将另有专著,广引《解深密》《入无分别总持》、《楞伽》等经,以及《辨法法性论》、《显扬圣教论》、《现观庄严论》、《瑜伽师地论》、《辨中边论》等「瑜伽行派」的论典,以明甯玛派「四加行」的修持特色。
注释
(94)智悲光尊者(即无畏洲尊者)造,刘立千译《大圆胜慧本觉心要修证次第》(直译本)(收《刘立千藏学著译文集》,二零零年民族出版社)页一零五至一一八。
(95)上揭书,页一一八至一一九。
(96)即「真如等持」(de bzhin nyid kyi nge'dzhin)、「现位等持」(kun tu snang gi ting nge'dzhin)和「因等持」(rgyu'i ting nge'dzhin)。
(97)此亦即第一世多竹千无畏事业光(rDo Grub chen I,'Jigs med phrin las'od zer 1745-1821)摄集无畏洲尊者的教授而造《大圆满龙青心髄前行念诵仪轨·遍智妙道》的主要内容。
(98)以上所说,详见罗时宪《小品般若经》《现观庄严论》,收入《佛家经论导读丛书》第十二、十三种;另见能海法师《现证庄严论清凉记》。
「生起法」、「圆满法」与「大圆满法」
「外、内、密、密密」四加行法,笼统来说,是依据四个灌顶的修道而建立。此如不败尊者於《光明藏》(依沈卫荣译)所言:
「基时之位除四垢、道时之位修四道、果时之位得四身。是故有四灌顶。能令身脉清净,得化身(堪能)者,为宝瓶灌顶;能令语风清净,得报身(堪能)者,为秘密灌顶;能令意与明点清净,得法身(堪能)者,为智慧灌顶;能令三门清净,得平等性身(堪能)者,乃句宝灌顶,如是四种灌顶。」
由四灌顶开展出来,则有「生起法」、「圆满法」、「生圆双运」及「生圆无二」等「四道」修习法。於「生起法」中,主要包括「共生起次第」、「共圆满次第」、「不共生起次第」(包括气、脉、明点的修习)等交替而修,以「现空无二」为其证量;「圆满法」中,则主要为「不共生起次第」、「不共圆满次第」(包括后世所言「立断」、「顿超」)的修法,以「明空无二」为其证量;「生圆双运」则交替「现空」、「明空」的证境,以至「现空、明空双运」,由是体会「觉空双运」;於「生圆无二」,则为现证「现空、明空,觉空」三者唯—,无可分别,是为究竟现证「无分别智」、如来藏智境界。亦可以说「外加行」的修习著重外境为主;「内加行」著重内识;「密加行」则著重於外境内识的相融,而「密密加行」则现证其无分别。由上来所说,即可明四加行传规,并不孤立「生起次第」或「圆满次第」,而是将二者交替,如是始能将「现」与「空」、或「明」与「空」自然得以双运,以至无二。现证「无二智」,亦即现证「大圆满」的境界。由此四加行传规所立「道名言」之简朴,以及此与弥勒瑜伽行之紧密相通,可推想此传规成立之早,甚至早於「大圆满」此名相确立之前。(99)至於「立断」、「顿超」这二名相的确立,却晚至十一世纪初以後。(100)研究实修法门,应以其修习的内容为大前提,而非落於偏执各种法门的名相安立。
由此而论,「四加行」的传规与《龙青心髓》所传,实无相忤之处。於「四加行」的系统中,「立断」、「顿超」的修习,纳於「不共圆满次第」中,这亦同无畏洲尊者以前的传规,如法吉祥(Dharmasr)的《金刚萨埵意成就导引·极明光辉》(rDor sems thugs kyi sgrub pa'i khrid yig rab gsal snang ba)、事业洲尊者的《六中有自解脱导引》、吉祥狮子自在的《吉祥心髓》等,都是将「立断」、「顿超」归於「不共圆满次第」的。而无畏洲将此说为「大圆满」的「正行」,其意趣其实亦无非谓「无上智」此部分的修习中,以「立断」和「顿超」为其「主修支」而已,非谓整个大圆满法门唯有「立断」、「顿超」始为「正行」——将「立断」、「顿超」建立为「正行」,本来亦无甚不妥,但问题却出於後学身上。他们一旦产生误解,即易过份倚重这所谓「正行」法门,以为单修一法即能令行者成佛;如是即妄顾甯玛派的次第观念,亦忽略了各次第前行修习的重要性,由是成这「迷信教法」的无明。不败尊者於本论中,亦仅视「立断」与「顿超」为现证「本净空分」与「自显现」之桥梁而已。此如本论第四品所言:
於中说为立断见 即抉择本净空分
说为光明顿超见 即於内明童瓶身 抉择自生佛身智
此二本亦无分别 其实亦即是双运 本清净与自显现
注释
(99)遍照护(Vaircana)自印度偷带到西藏的五本密续,由其标题可知当时「大圆满」之名尚未确立,仅称为「菩提心」的修习。详见谈锡永〈《六金刚句》说略〉(收《大中观论集》)。
(100)详见David Germano,“Architcture and Absence in the Secret Tantric History of the Great Perfction (rdzogs chen),”JIABS 17-2(1994):2O3-335。
直指教授
至於「直指教授」之不同,由比较两种传规内容即可知,《龙钦心髓》系统所「直指」的,是凡夫的心性,由此直指能帮助行者现证「现空无二」的境界,此尚非究竟,於此之上还有「四大光明」等顿超修习。「四加行」系统中所直指的,则为成佛道上的「最后一著」,此境地既已圆满一切加行,任何止观修习都反而成为「法执」;是故行者此际但任运而无执、无修亦无证、无分别亦无所得,由是赤裸现证法尔清净的本初境,此即如莲花生大士於《寂忿密意自解脱·藉见赤裸觉性得自解脱》中所言:
「即使经教无限,如空际般广大,却依然有三直指说真实义,导向你自己的本觉,即觉知胜利佛陀本相显现的教授,所说此导入之法,既无前行,亦无须後行。」(101)
此直指本觉的教授,既说为「无前行,亦无须後行」,其自身实亦超越了世间所执的「正行」,以「正行」无非是依「前行」、「後行」相对而方便安立故。因此,「四加行」的系统说一切修习都是「加行法」而无「正行」修习;然而,为随顺世间故,乃方便说成佛道上最後证智刹那的「直指教授」,为此系统的「正行」。此即如龙青巴尊者於《四法宝鬘》(Chos bzhi rin po Che'i phreng ba)中所说:
「既能於道上除妄,继之则为清净妄心成本觉,此中有二次第,即加行与正行。……于加行中,五毒妄心清净成五智,其名为妙视察智、大圆满智、法界体性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若胜义,当自广大佛性中清除污染,则自能得平静无染之圆满境界。此境界本体法尔呈现。佛之三身、法身、一味、本觉,皆具无比清净空性身耳。此境唯佛能知。」(102)
此即谓一切加行仍具「转化」,而胜义之「正行」,则无修无整,不落对治、转化之分别,由是刹那现证「唯佛能知」之无染境。唯「加行」始言转化,此乃修习甯冯派密法为要点。其理亦即弥勒《辨法法性论》中所说的「转依」(asrayaparivrtti),论中所说的「四加行」即是转依之道,所以当是加行,而不能说为「正行」。
由上来讨论可知,两系传规实无本质上的分别,唯是所用的道名言不同,为行者建立的意趣亦稍有不同而已,二说皆次第引导行者现证离四边戏论的本智境。由此亦可知,大圆满所说的「无分别智」境界,与「瑜伽行派」所说之「无分别智」同,皆指离一切杂染、名言戏论的本来清净境,而非凡夫概念上所认知的平庸「无分别」见地。是故世亲论师於诠释《辨法法性论》中乃言:
「若谓无分别智,为由心於法不起作意而成其无分别性,此不应道理。盖若无分别智由无作意於无分别而成,则愚夫婴孩等智,应亦成无分别智,因彼等(心智)正位於无分别故。
若以完全超越无分别为自性,亦不应道理。盖若以完全超越为性,则彼修入第二静虑之行人,亦当证得(无分别智),以其(於等引中)无寻伺故。
若以分别寂息为自性,亦不应道理。盖若其分别智由寂息一切分别而得,则人於沉睡、麻醉及昏厥时,亦当证此,以其正处于无分别位故。」(103)
若於凡夫位起修,入手即「不思不观」,但求於一切法不起作意而以为是修入「无分别智」者,即是相传为汉土禅师摩诃衍於西藏所传的教法。此教法自八世纪「拉萨僧诤」中,摩诃衍与莲华戒辩论失败後,一直被藏人视为「邪说」,至十四世纪宗喀巴大士造《菩提道次第广论》时,亦不忘对此教法的批评:
「支那堪布等,於如此道颠倒分别,有作是云:『凡是分别,说恶分别,即善分别亦能系缚生死,其所得果,不出生死。金索绳索,皆是系缚;黑白二云,俱障灵空,黑白狗咬,皆生痛苦,是故唯有无分别住是成佛道。其施戒等为未能修如是了义愚夫而说;若已获得如是了义,更修彼行,如王为农得象求迹。』和尚於此引八十种赞叹无分别经根据成立,此说一切方便之品,皆非真实成佛之道,毁谤世俗破佛教之心藏、破观察慧思择无我真实义故,故亦远离胜义道理,任何胜进终唯摄於奢摩他品,于此住心执为胜道,是倒见中最下品者。」(104)
以甯玛派亦许「无分别智」故,乃被当时学人与摩诃衍禅法混为—谈,甚而斥为「倒见中最下品者」。由是不败尊者乃回护自宗,於本论第二品指出摩诃衍禅法的「不分别」与自宗离四边的「无分别」,仅「语同」然「义理殊天地」。由此基础上,反驳当时格鲁派行人的指斥,并指出其修法上的失误,此如第三品所言:
若但说离『有』『非有』 已於心前置标的
执自他为真实体 不断漂流三有河
断除误失之对治 即为执相观无我
盖若彼未识遣除 观当无有亦何用
此如误以绳为蛇 唯念无蛇亦无益
必须实知非是蛇 (蛇)则自然得消失
由是观察而证空 却非唯依於观察
本初已习惯实执 故须反覆具执修
若如是修无我观 即可根除自我见
热诚修习诸先德 皆说必须如此修 此为无误入道门
若教初机除相执 则此定是魔罗语
由是,甯玛派的修道,於所观境不先著意其为「空」与「不空」,否则即如上来讨论「二谛」一节中所言,行者的修证易落於「有」边或「非有」边的追求,然实际上此等皆无非杂染心所具之戏论分别而已。而且,若已先立一切法的体空而相有,又或胜义无而世俗有,则无论如何修持,皆难证入「双运」的决定见。此如无畏洲尊者於《无上智》中所言:
「又其他者,安立心在胜义中无,在世俗中有,如是有缘虑定向之见修,作为行持,遂出现双运之法语,这是有意造作空有互相连系之双运,在大圆满则谓本自觉空双运等圆融,不需再来双运。大圆满和他们的仅有此不同而已。是故遍智(龙青巴)尊者云:『色相直指为心,及心性直指为空者,应知非宁提派要门之密意。或有其他要门,虽作如是云,亦便为接引下层者,决定非是了义。』所云如是。」(105)
本论所言「决定」者,为现证「现空双运」的境界,而非於心有作意将「体空」及「相有」作双运,依不败尊者所言,此无非如「黑白线搓索」而已,以「空」与「非空」不能双运故。因此,甯玛派所说的「现空双运」,依世间名言来说,谓—切法的「现分」与「空分」无有差别、平等具足,如牛之双角,由是说「空性中必有自显现、一切自显现亦必为空性」。
修证此「现空双运」之道,即四加行之交替修习:由「外加行」的止观修习,远离对现前外境的分别作意;由「内加行」遣除内识中的对治相,如是二者不断交替修习,至能得「心境一如」;外境与内识双运时,是为「密加行」修习之证智,行者於此证入离诸分别之「法性」境界,乃许之为「决定」,所现证者即「现空双运」境;复於此基础上久久交替而修,是为「密密加行」所要离的「证智相」,如是始名为「无二」。由此复重新交替修习,现证「明空无二」,以至「现空、明空」双运之「觉空双运」等,则为更高次第的四加行修习。读者宜阅谈锡永上师为拙译《辨法法性论——不败释论》写的序文,以及谈上师本译第七品注(27)。
於「生起法」层次的四加行而言,所修主要依据《幻化网秘密藏续》。甯玛派对《幻化网》的诠释,一向有两种传规:其一为「宿氏」(Zur rigs)三代祖师传出,释《幻化网》为大瑜伽续;其二则由绒宋法贤及龙青巴两位尊者传出,释《幻化网》为「大瑜伽之无上瑜伽」,而与「无上瑜伽之大瑜伽」同一意趣。不败尊者所依的传承,即绒龙两位尊者之传规,亦即由《幻化网》的修习现证「现空无二」之深般若境界。此如本论第六品所言:
故于《幻化网续》中 五蕴相续之显现
即是如实净尊身 於密意中得信解
於彼究竟平等界 离未无疑而立说
唯说显现为本尊 然而本性清净界
及具现分智慧身 二者实不可分离
现分即为本净尊 不为究竟理所破
是故,虽然格鲁派的修习,亦有生起、圆满、生圆双运等次第,然此与甯玛派所建立的实修法门,彼此之意趣大异。格鲁派修持的宗趣,乃「用观察胜义的正理而作观察,能遮止无余所破境,同时遮破之後,又能善於安立业果能所功用等,而不凭抵赖,对於安立此二正聚,过去贤德亦多有未解,故为劣等。」(106)
然而,不败尊者对此则谓:
若遣空性唯显现 则不具成显现基 是则任处皆显现
凡显现必具区别 依此显或依彼显
由是(非空之显现) 不得立为显现基
「现空无二」,乃「瑜伽行中观」的传统教授。不败尊者宗此传规,由是回护自宗,破许「唯空性」之他宗说甯玛派大中观见为「劣等」。由是於正说自宗见地时,尊者乃言:
是故现空之双运 即唯显现离实有 诸相本净相平等
双运大平等法味 既离偏袒且离边
余宗所说之显现 现於变异故不定
唯此双运圆满智 见无倒义故不动
然而,於此需留意,「修持」上的修证,须依「行持」为助;由是,修持不离行持、行持亦不离修持,如是始能现得「决定」。详见下章所说。
注释
(101)译文依谈锡永译〈大圆满直指教授〉(收《大中观论集》);异译见许明银译《引导本智裸见自我解脱》(收《中有大闻解脱》,本丛书修部第五种),刘立千译《深法寂静忿怒尊密意自解》之《直指觉性亦见自解》(收《大圆满虚幻休息论妙车释等合编》,二零零零年民族版)。
(102)依龙青巴造论,谈锡永译释《四法宝鬘》》(收《佛家经论导读丛书》第二种)。
(103)谈锡永译疏《辨法法性论——世亲释论》,页一七零。
(104)法尊译《菩提道次第广论》,页二四七至二四八。
(105)刘立千译《大圆胜慧本觉心要修证次第》,页一一九。
(106)见刘立千译《土观宗派源流》,页一八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