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禅宗
禅宗高似须弥山
大乘八宗以禅宗的境界为最高,此宗离语言文字,亦不着事相,直接归宿于妙真如性,是名为“见性”,其直截了当处绝非其余的宗派可及。
禅宗虽称为“行门”,其实禅宗之“行”亦表面功夫耳,顿悟的禅师连行亦舍却。密宗与净土宗的行人等于入实验室,禅宗亦入实验室,但却不必动手做实验,只见实验仪器,立即就知实验的结果如是如是。
然而禅宗虽高,却必须绝顶上根的人才能有所成就,此又与学养无关。六祖慧能只是一名斩柴佬,又不识字,可是却能超越诸上座,得五祖弘忍传以衣钵,足见一切世间知识实无助于参禅证悟。
禅宗其实又是密宗。西藏密宗将禅宗称为“大密宗”,完全有道理。盖密宗修习本尊的坛城,又复持咒,此种种皆非秘密,亦未能直接得到如来的密意。如来的密意盖为妙真如性,亦即一切众生皆具备的本性,是即名为“佛性”。禅宗修此,是能得如来密意。故实在是密法之大者。下三部密重事相固无论矣,即无上瑜伽密与之相比,亦可谓头上安头,无事找事。故修禅的人,可谓是从最高境界着手。
无如世间上根利器的人究竟不多,而且才情学问愈好的人,愈多聪明念头,此种种聪明恰恰便成障碍,令人无法领悟那朴实单纯的妙真如性,由是聪明人便只能参“口头禅”,说话则逞尽机锋,而心则如牛皮灯笼点黑漆,乌卒卒一团,却又自以为是修禅矣。
禅宗自六祖之后大盛,然而宋代以后,禅门即少出能悟妙真如性的人。及清末以至现代,且有假禅宗焉,做张做致,迷惑人心,足知愈高明的法门,愈容易给人影射,禅宗之高如须弥山,亦恰恰是它的危机。
释迦偶用禅法
禅宗的来源,出自《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大梵天王即是如今香港人疯狂礼拜的“四面佛”,称之为“佛”,连大梵天王自己都应该愧不敢当。
经言,大梵天王至灵鹫山礼佛,以金檀花供养,请佛说法。释迦登座,拈花无语,一时百万人天皆不知所以,独摩诃迦叶对释迦破颜一笑,盖彼与佛心心相印,知其密意所在也。于是释迦乃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此即“释迦拈花,迦叶微笑”的故事,禅宗一脉即由此开创。
然而释迦之悟,实在亦可以说是由禅而悟。彼饮羊乳竟,沐浴毕,于菩提树下结金刚坐,至中夜明星现时,成等正觉,此睹明星而开悟,实在跟禅宗之开悟,因灯光,因击竹,因花开,因月色,可谓历程相同。
释迦于拈花之外,其实亦时示人以禅。有一梵志双手持花礼佛,佛曰:“放下。”梵志放下右手所持的花;佛又曰:“放下。”梵志又放下左手所持的花;佛复言:“放下。”梵志曰:“吾今两手俱空,更放下什么耶?”佛乃告梵志言:“汝当放舍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到无可舍处,便是汝放身命处。”梵志由是顿悟,立得无生法忍。
这个故事,与许多禅门公案可谓十分之相同。是故谓释迦亦时用禅法度人,实在有根据。只不过释迦重对机,其开示的法门亦非一味, 那位梵志,盖必为上根利器无疑。观乎灵山会上,百万人天独得摩诃迦叶一人领悟,即知上根利器之难得耳。会上诸菩萨功力何等深厚,然而禅之顿悟,实与功力无 关,禅门谓此为“不立功勋”。要悟就悟,无关智慧与修持。
达摩西来
迦叶为禅门初祖,传法与阿难为二祖,嗣后传至菩提达摩,为二十八祖。达摩见汉土有大乘气象,于是渡海西来,至于广州,广州至今尚有“西来初地”,即是达摩登岸之处。其时为六朝的梁代。
梁武帝奉佛甚勤,乃立即派人来广州,迎达摩至金陵,然而见面却话不投机—--
梁武帝问:“朕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
若如今的世俗和尚,闻言当立即擦鞋,可是达摩却泼冷水曰:“并无功德。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却非实有。”
佛经言造寺写经斋僧度僧功德甚大,达摩却谓之为“有漏之因”,即是烦恼的源头,此答当然令梁武帝不乐。于是乃问之曰:“如何是真功德?”
达摩答:“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此一答,梁武帝如直头布袋,不知所以,乃勉强又问之曰:“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此乃精研经典之后的问题。
达摩却答之曰:“廓然无圣。”
梁武帝又问:“对朕者谁?”
达摩答曰:“不识。”
如是问答既不投机,梁武帝便不招待达摩,任其往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达摩明明晓得他有做“国师”的机会,只是禅门家风,直话直说,宁愿面壁。若彼招摇,自然可以开山,住方丈,俨然法相庄严,然而若这样时,达摩则又枉称禅师矣。其后慧可立雪,于大寒天断一臂求法,达摩始传其禅法,慧可即成东土二祖。陆续传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皆是单传。至六祖慧能始打破祖规,广传禅法。
菩提树偈
六祖入道,是在客栈中闻人诵《金刚经》,立时领悟,于是发心学佛,遂去参五祖,五祖命其在碓坊春米,在寺中可谓地位低微。
一日,五祖命门人各造一偈。其大弟子神秀题壁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六祖闻人诵偈赞叹(擦大师兄的鞋),乃亦口诵一偈,请州吏张某代书壁上,偈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首偈,绝非有意针对神秀,的确是自抒见解而已。若今人,便一定“可怒也”,以为六祖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
唐代人虽然厚道,可是亦难免有点窃窃私议,所以连五祖亦只能于三更半夜,偷偷传给六祖以衣钵,而且嘱他急急逃走。
六祖间关逃至韶关,住南华寺,于是决心广传禅法,而且废衣钵,后代只称师而不称祖。
六祖以前,裔传只得一人,所以衣钵之争甚为激烈。衣钵者,即是达摩来东土时所穿的法衣以及钵盂,得此即为禅宗一代的祖师,唐代习禅之风甚盛,所以祖师的地位很高。六祖得衣钵后,几乎为人杀害。对此大概感触甚深,因此才决心广传,再非一脉单绍。
六祖的得法弟子有四十三人,其后再开出五宗,即为沩仰宗(宗师为沩山、仰山),临济宗(宗师为黄檗、临济)。其后临济宗又分成两派,黄龙慧南开黄龙派,杨岐方会开杨岐派。另有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禅法一时鼎盛。至近代,以虚云老和尚及来果禅师为临济、曹洞两派一大结穴,他们以后,世事变迁太甚,而禅门老宿则已大半凋零。
见性如食糖
禅宗所重,唯在见性。见性者,即是见真如自性,亦即见到众生以及自然的本质。唯此本质是真,而且这本质遍一切处皆在。
这本质是什么?不可言说,只能自己体会。是故“见性”是自己的事。这样说,亦非很玄,如人食糖,糖如何甜,实在亦无法形容,然而糖甜却属真实,并非玄虚。
问题出在自认见性的人,亦无法证明其为假。不过有一个办法却可以稍作分别,那就是口水多过茶的人,可能即是口头禅师;若其人更自称有神通,时不时作“言谈微 中”状,或若高不可攀者,则其人必然未见性。更有一等人,作秘密状,谓其禅法得六祖真传,不能妄传于人,否则恐遭天谴,于是要人发毒誓,献重金然后传法,则这种禅亦必假。
于嬉皮士时代,欧美青年忽然兴起禅风,读《寒山诗》,避身山岩野洞自己参禅,于是禅师便亦忽然纷纷出而面世,个个庄严法相,一若今之密宗,突然有许多“上师”、“活佛”、“宁波车”冒头。是则分辨“禅师”辈或“大居士”是否见性,实亦不容学佛的人忽视,偶一不慎堕彼辈牢笼,则终身受愚而不自知,一味做达摩祖师所说的“人天小果”,或且甚至连此亦不如,实在可哀。而作虚弄假的人,夺人慧命,其恶业亦自然很大。
能见性者,心胸廓然,心地皎然,远离一切是非颠倒,亦不自我标榜称誉,于一切法皆能知其根本,更不妄事攀缘交游,是乃真禅者也。若非是,至少亦是见性未能明澈。
习禅的人,不参神亦不拜佛,盖心中若着一佛相,即妨碍其见真如。佛与众生的本质皆同,是则在禅者心中实无将佛特别看待之理。故若藉鬼神惑众者,其人亦必未见性无疑。习禅匪易。读者志之。
禅宗破三关
修禅的人,要过三关。
真难破的是初关,此又名破本参。参也者,即“参话头”。学禅的人拿着一句“话头”来参悟,如“念佛是谁”、“如何是自家本来面目”等,倘能参悟,即破初关。
参话头的作用,并不在了解话头的意义,亦不在话头之外的意义。因此可以说,参话头只是一种手段,使人于思路穷困时,妄心因此尽去,第七识不再起分别,忽地一念,悟到本来非能参所参之处,如是而已。
唐代习禅,无参话头,禅师只予行人以一些指点,这些指点包括棒打与呼喝,是为“棒喝”,或曰“当头棒喝”,行人利根者即能因此开悟。
宋代以后,禅师以参话头作为手段,那些话头从此便又给人作为口头禅矣。口头禅者,即是话里似有禅机,其实只是表面,内中并无真工夫。如两个修禅的人,甲问乙曰:“东壁打西壁时如何?”乙答:“待南壁打北壁时,说与汝知。”两人的说话似有机锋,可是尽皆聪明人语耳。
禅宗发展到这地步,离释迦拈花的境界已经很远。禅宗本来明明说“不立文字”,可是近代的所谓禅师,无一不出几本“语录”,何只立文字,简直惑如尘沙。
参禅既破初关,若能脱离六根六尘的束缚困扰,一时能所双亡,亦即主观与客观的对待一时泯灭,是即破重关矣。
重关既破,倘如槁木死灰,不敢随应世事,则名为枯禅。必须如实生活,活活泼泼,然后才能破末后的牢关。
初关、重关、牢关,是名三关。破初关最难,且为破重关的基础。然而牢关亦不易过,要不走作,又非枯禅如死尸。禅家乃称此为“大用”焉。习禅岂易事哉。
自然而然,不离生活
禅宗有一个故事—--
有一个老婆婆,供养一个修禅的人二十年。忽一日,老婆婆叫送饭的少女去抱这个禅和,禅和拒之,老婆婆于是叹息道:“我二十年只养得个俗汉。”
这个禅和做错了什么呢?即在于其人已破初关重关,可是却不懂活用,只如槁木死灰,不能应顺自然,是则其牢关尚未破也。所以见性之后,必须能够做到“境来心应,境去心无”,然后才能称为活用。
像这类禅宗的故事,多如恒河沙数,一一都难理解,如这个故事,到底禅和要如何反应才对,可谓并无答案,必须真见性的人,且能活用而非呆若木鸡者,然后才能有合适的反应,此如小儿有糖在口,或吮或嚼,一切自然,初本无理论,谓糖必须如何食法始合者也。
禅宗这种态度,本来即是学佛人应有的态度。密宗之主张“任运”,其意可谓绝对相同。“任运”者,便是一切听其自然,于世俗事可以随机应对,然而事情既了,便 不再耿耿于怀。因此学佛的人并不任人欺负,亦不畏首畏尾,心中有话可以直说,一切光明正大。若凡事忍气吞声,见到贻害社会的事亦不敢指出,那便只如槁木死灰,或如老婆婆所云,只是一个俗汉。
参禅容易把人参呆,而且参禅亦并不等于打坐,打坐只是他们的一种坐姿,用以放松神经系统,如是而已。若将打坐当成参禅,相去可谓十万八千里。
禅即是生活,若知禅意,则生活便等于参禅,二者了无分别。佛教诸宗中,唯禅宗与密宗不离生活起修,且寓修持于生活之中,宜乎其受现代人欢迎也。不过两宗都现危机,亦即因其不离生活,所以自称活佛的人,可以跳舞泡姑娘。
禅师不是预言家
禅宗因其修行带点神秘,所以许多禅宗的一代宗师,便往往给后人加上神秘色彩,且谓其能预言世事,或谓其精通风鉴。如黄檗希运禅师,便有“扶筑谣”十首,说是他的预言。而后代一些自命为禅师的人,亦居然替人看相观气色,甚至有“禅门风水”、“禅门相法”以至“禅门医理”等等,一切皆属伪托。
黄檗禅师有一些语录甚为有名,不妨照抄,且看看其言论,像不像个预言家—--
唯此一心即是佛,佛与众生,更无别异。世人着相外求,求之转失。使佛觅佛,将心捉心,穷劫尽形终不能得。但得息念忘虑,佛自现前。
凡人多为境碍心、事碍理;常欲逃境以安心,摒事以存理,不知乃是心碍境,理碍事,但令心空境自空,理寂事自寂,勿倒用心也。
一切诸法乃至六道,皆由心造,如今但学无心,顿息诸缘,莫生妄想分别,无人无我,无贪瞋憎爱,但除却如许妄想,自性本来清净,即是修行菩提。若不会此意,纵你广学,勤苦修行,木食草衣,不识自心,皆名邪行,尽作天魔外道、水陆诸神。如此修行,当复何益?
如今但一切时中,行住坐卧,皆学无心,亦无分别,亦无依倚,亦无住着,终日任运腾腾。与痴人相似,世人尽不识你,你亦不用教人识不识。心如顽石头,都无缝罅,一切法透你心不入,兀然无著,如今始有少分相应,透得三界境过,名为佛出世。
黄檗骂人“广学”,又骂“天魔外道、水陆诸神”,如此禅师岂会去写预言诗耶。是故比附禅师装神弄鬼,可谓谤佛。然而托名者未必有心,有心便罪堕无间矣。
禅与净土比较
将禅宗与净土宗比较,二者可谓截然不同。禅宗适宜利根的人,能因一悟,立即见性,而净土则非痛下功夫不可,唯其用功,所以可以将勤补拙,即使根器稍钝,亦自有其功用。
然而却须知道,修净土的目的,并不在乎见性,只求能往生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此世界中人皆从莲花化生,不经母胎,而且一切声音皆为妙法的宣说,最利修行,故修净土的人,其目的只在得一适宜修行的环境,于他生再事修行,求解脱并不在于今生也。所以在禅宗看来,修净土可谓费时失事,明明今生可以成办的事,却偏偏要等来世,假如修一生净土,至临命终时,因种种客观环境,如家人哭泣、事业牵里、病苦难忍等等,令心志迷乱,再不能一心不乱念阿弥陀佛,亦不能起坚心往生净土,则这一生人的修行,便可谓白白浪费掉,依旧轮回,未必不堕下三道,那便可惜掉一场学佛。
在净土宗行人眼中,则学禅很难有把握,万人学禅,未必有一个真的见性,与其做没有把握的事,不如老老实实念佛,即使不能往生净土,以念佛行善的业力,他生亦很容易取得暇满之身,继续修行以求解脱。
另一方面,禅宗所仗倚的唯是自力,破本参、破重关、破牢关,皆由自己,绝不倚仗佛力,此即所谓自力也。
净土所倚仗者,却纯是他力,靠阿弥陀佛于临终时接引,才能往生他的世界。这亦是跟禅宗大异其趣之处。
以层次言,自力高于他力;以难易言,他力易于自力,此禅宗之所以为“难行道”,而净土则为“易行道”也。
介乎此两难易之间者,其为密宗。它难于净土,却易于禅宗,所倚仗者,则兼自他二力。
马祖语录
有一些禅师的语录,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禅宗的宗旨。如马祖道一云—--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
所谓“道不用修”,即是自然。有生死心,便有造作,如是亦失去自然。是故在禅师眼中,念佛只是造作,求生净土便是趣向,凡此皆是将道污染。又云:
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圣。故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
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圣,一切自然,而且一切平等。其中无取舍最为要紧,一心想成佛,或想往生净土,便已有取舍,而且以净土为目标,是则阿弥陀佛自然便是圣者,自己则是凡夫,有此凡圣之别,于是便污染了道。
禅宗之所以不满净土,即是为此。在他们眼中,净土行人只是偶像崇拜,净染凡圣的分别心太大,反而成为堕落的根源。又云:
只今生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门,云何言无尽灯。
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即是日常生活,道在日常生活之中,而道即法界,是故法界无他,只在身边,只在一心,是云“心地法门”。
禅不离生活,故见性者,生活得似平常人一样,言谈举止一切平凡,只他自己一切明明朗朗,其境界非常人可以窥测。又云:
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万法皆从心生。心为万法之根本。
即心即佛,佛非圣而自己亦非凡,故禅门从不成为念佛的道场。
禅宗高似须弥山
大乘八宗以禅宗的境界为最高,此宗离语言文字,亦不着事相,直接归宿于妙真如性,是名为“见性”,其直截了当处绝非其余的宗派可及。
禅宗虽称为“行门”,其实禅宗之“行”亦表面功夫耳,顿悟的禅师连行亦舍却。密宗与净土宗的行人等于入实验室,禅宗亦入实验室,但却不必动手做实验,只见实验仪器,立即就知实验的结果如是如是。
然而禅宗虽高,却必须绝顶上根的人才能有所成就,此又与学养无关。六祖慧能只是一名斩柴佬,又不识字,可是却能超越诸上座,得五祖弘忍传以衣钵,足见一切世间知识实无助于参禅证悟。
禅宗其实又是密宗。西藏密宗将禅宗称为“大密宗”,完全有道理。盖密宗修习本尊的坛城,又复持咒,此种种皆非秘密,亦未能直接得到如来的密意。如来的密意盖为妙真如性,亦即一切众生皆具备的本性,是即名为“佛性”。禅宗修此,是能得如来密意。故实在是密法之大者。下三部密重事相固无论矣,即无上瑜伽密与之相比,亦可谓头上安头,无事找事。故修禅的人,可谓是从最高境界着手。
无如世间上根利器的人究竟不多,而且才情学问愈好的人,愈多聪明念头,此种种聪明恰恰便成障碍,令人无法领悟那朴实单纯的妙真如性,由是聪明人便只能参“口头禅”,说话则逞尽机锋,而心则如牛皮灯笼点黑漆,乌卒卒一团,却又自以为是修禅矣。
禅宗自六祖之后大盛,然而宋代以后,禅门即少出能悟妙真如性的人。及清末以至现代,且有假禅宗焉,做张做致,迷惑人心,足知愈高明的法门,愈容易给人影射,禅宗之高如须弥山,亦恰恰是它的危机。
释迦偶用禅法
禅宗的来源,出自《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大梵天王即是如今香港人疯狂礼拜的“四面佛”,称之为“佛”,连大梵天王自己都应该愧不敢当。
经言,大梵天王至灵鹫山礼佛,以金檀花供养,请佛说法。释迦登座,拈花无语,一时百万人天皆不知所以,独摩诃迦叶对释迦破颜一笑,盖彼与佛心心相印,知其密意所在也。于是释迦乃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此即“释迦拈花,迦叶微笑”的故事,禅宗一脉即由此开创。
然而释迦之悟,实在亦可以说是由禅而悟。彼饮羊乳竟,沐浴毕,于菩提树下结金刚坐,至中夜明星现时,成等正觉,此睹明星而开悟,实在跟禅宗之开悟,因灯光,因击竹,因花开,因月色,可谓历程相同。
释迦于拈花之外,其实亦时示人以禅。有一梵志双手持花礼佛,佛曰:“放下。”梵志放下右手所持的花;佛又曰:“放下。”梵志又放下左手所持的花;佛复言:“放下。”梵志曰:“吾今两手俱空,更放下什么耶?”佛乃告梵志言:“汝当放舍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到无可舍处,便是汝放身命处。”梵志由是顿悟,立得无生法忍。
这个故事,与许多禅门公案可谓十分之相同。是故谓释迦亦时用禅法度人,实在有根据。只不过释迦重对机,其开示的法门亦非一味, 那位梵志,盖必为上根利器无疑。观乎灵山会上,百万人天独得摩诃迦叶一人领悟,即知上根利器之难得耳。会上诸菩萨功力何等深厚,然而禅之顿悟,实与功力无 关,禅门谓此为“不立功勋”。要悟就悟,无关智慧与修持。
达摩西来
迦叶为禅门初祖,传法与阿难为二祖,嗣后传至菩提达摩,为二十八祖。达摩见汉土有大乘气象,于是渡海西来,至于广州,广州至今尚有“西来初地”,即是达摩登岸之处。其时为六朝的梁代。
梁武帝奉佛甚勤,乃立即派人来广州,迎达摩至金陵,然而见面却话不投机—--
梁武帝问:“朕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
若如今的世俗和尚,闻言当立即擦鞋,可是达摩却泼冷水曰:“并无功德。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却非实有。”
佛经言造寺写经斋僧度僧功德甚大,达摩却谓之为“有漏之因”,即是烦恼的源头,此答当然令梁武帝不乐。于是乃问之曰:“如何是真功德?”
达摩答:“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此一答,梁武帝如直头布袋,不知所以,乃勉强又问之曰:“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此乃精研经典之后的问题。
达摩却答之曰:“廓然无圣。”
梁武帝又问:“对朕者谁?”
达摩答曰:“不识。”
如是问答既不投机,梁武帝便不招待达摩,任其往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达摩明明晓得他有做“国师”的机会,只是禅门家风,直话直说,宁愿面壁。若彼招摇,自然可以开山,住方丈,俨然法相庄严,然而若这样时,达摩则又枉称禅师矣。其后慧可立雪,于大寒天断一臂求法,达摩始传其禅法,慧可即成东土二祖。陆续传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皆是单传。至六祖慧能始打破祖规,广传禅法。
菩提树偈
六祖入道,是在客栈中闻人诵《金刚经》,立时领悟,于是发心学佛,遂去参五祖,五祖命其在碓坊春米,在寺中可谓地位低微。
一日,五祖命门人各造一偈。其大弟子神秀题壁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六祖闻人诵偈赞叹(擦大师兄的鞋),乃亦口诵一偈,请州吏张某代书壁上,偈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首偈,绝非有意针对神秀,的确是自抒见解而已。若今人,便一定“可怒也”,以为六祖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
唐代人虽然厚道,可是亦难免有点窃窃私议,所以连五祖亦只能于三更半夜,偷偷传给六祖以衣钵,而且嘱他急急逃走。
六祖间关逃至韶关,住南华寺,于是决心广传禅法,而且废衣钵,后代只称师而不称祖。
六祖以前,裔传只得一人,所以衣钵之争甚为激烈。衣钵者,即是达摩来东土时所穿的法衣以及钵盂,得此即为禅宗一代的祖师,唐代习禅之风甚盛,所以祖师的地位很高。六祖得衣钵后,几乎为人杀害。对此大概感触甚深,因此才决心广传,再非一脉单绍。
六祖的得法弟子有四十三人,其后再开出五宗,即为沩仰宗(宗师为沩山、仰山),临济宗(宗师为黄檗、临济)。其后临济宗又分成两派,黄龙慧南开黄龙派,杨岐方会开杨岐派。另有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禅法一时鼎盛。至近代,以虚云老和尚及来果禅师为临济、曹洞两派一大结穴,他们以后,世事变迁太甚,而禅门老宿则已大半凋零。
见性如食糖
禅宗所重,唯在见性。见性者,即是见真如自性,亦即见到众生以及自然的本质。唯此本质是真,而且这本质遍一切处皆在。
这本质是什么?不可言说,只能自己体会。是故“见性”是自己的事。这样说,亦非很玄,如人食糖,糖如何甜,实在亦无法形容,然而糖甜却属真实,并非玄虚。
问题出在自认见性的人,亦无法证明其为假。不过有一个办法却可以稍作分别,那就是口水多过茶的人,可能即是口头禅师;若其人更自称有神通,时不时作“言谈微 中”状,或若高不可攀者,则其人必然未见性。更有一等人,作秘密状,谓其禅法得六祖真传,不能妄传于人,否则恐遭天谴,于是要人发毒誓,献重金然后传法,则这种禅亦必假。
于嬉皮士时代,欧美青年忽然兴起禅风,读《寒山诗》,避身山岩野洞自己参禅,于是禅师便亦忽然纷纷出而面世,个个庄严法相,一若今之密宗,突然有许多“上师”、“活佛”、“宁波车”冒头。是则分辨“禅师”辈或“大居士”是否见性,实亦不容学佛的人忽视,偶一不慎堕彼辈牢笼,则终身受愚而不自知,一味做达摩祖师所说的“人天小果”,或且甚至连此亦不如,实在可哀。而作虚弄假的人,夺人慧命,其恶业亦自然很大。
能见性者,心胸廓然,心地皎然,远离一切是非颠倒,亦不自我标榜称誉,于一切法皆能知其根本,更不妄事攀缘交游,是乃真禅者也。若非是,至少亦是见性未能明澈。
习禅的人,不参神亦不拜佛,盖心中若着一佛相,即妨碍其见真如。佛与众生的本质皆同,是则在禅者心中实无将佛特别看待之理。故若藉鬼神惑众者,其人亦必未见性无疑。习禅匪易。读者志之。
禅宗破三关
修禅的人,要过三关。
真难破的是初关,此又名破本参。参也者,即“参话头”。学禅的人拿着一句“话头”来参悟,如“念佛是谁”、“如何是自家本来面目”等,倘能参悟,即破初关。
参话头的作用,并不在了解话头的意义,亦不在话头之外的意义。因此可以说,参话头只是一种手段,使人于思路穷困时,妄心因此尽去,第七识不再起分别,忽地一念,悟到本来非能参所参之处,如是而已。
唐代习禅,无参话头,禅师只予行人以一些指点,这些指点包括棒打与呼喝,是为“棒喝”,或曰“当头棒喝”,行人利根者即能因此开悟。
宋代以后,禅师以参话头作为手段,那些话头从此便又给人作为口头禅矣。口头禅者,即是话里似有禅机,其实只是表面,内中并无真工夫。如两个修禅的人,甲问乙曰:“东壁打西壁时如何?”乙答:“待南壁打北壁时,说与汝知。”两人的说话似有机锋,可是尽皆聪明人语耳。
禅宗发展到这地步,离释迦拈花的境界已经很远。禅宗本来明明说“不立文字”,可是近代的所谓禅师,无一不出几本“语录”,何只立文字,简直惑如尘沙。
参禅既破初关,若能脱离六根六尘的束缚困扰,一时能所双亡,亦即主观与客观的对待一时泯灭,是即破重关矣。
重关既破,倘如槁木死灰,不敢随应世事,则名为枯禅。必须如实生活,活活泼泼,然后才能破末后的牢关。
初关、重关、牢关,是名三关。破初关最难,且为破重关的基础。然而牢关亦不易过,要不走作,又非枯禅如死尸。禅家乃称此为“大用”焉。习禅岂易事哉。
自然而然,不离生活
禅宗有一个故事—--
有一个老婆婆,供养一个修禅的人二十年。忽一日,老婆婆叫送饭的少女去抱这个禅和,禅和拒之,老婆婆于是叹息道:“我二十年只养得个俗汉。”
这个禅和做错了什么呢?即在于其人已破初关重关,可是却不懂活用,只如槁木死灰,不能应顺自然,是则其牢关尚未破也。所以见性之后,必须能够做到“境来心应,境去心无”,然后才能称为活用。
像这类禅宗的故事,多如恒河沙数,一一都难理解,如这个故事,到底禅和要如何反应才对,可谓并无答案,必须真见性的人,且能活用而非呆若木鸡者,然后才能有合适的反应,此如小儿有糖在口,或吮或嚼,一切自然,初本无理论,谓糖必须如何食法始合者也。
禅宗这种态度,本来即是学佛人应有的态度。密宗之主张“任运”,其意可谓绝对相同。“任运”者,便是一切听其自然,于世俗事可以随机应对,然而事情既了,便 不再耿耿于怀。因此学佛的人并不任人欺负,亦不畏首畏尾,心中有话可以直说,一切光明正大。若凡事忍气吞声,见到贻害社会的事亦不敢指出,那便只如槁木死灰,或如老婆婆所云,只是一个俗汉。
参禅容易把人参呆,而且参禅亦并不等于打坐,打坐只是他们的一种坐姿,用以放松神经系统,如是而已。若将打坐当成参禅,相去可谓十万八千里。
禅即是生活,若知禅意,则生活便等于参禅,二者了无分别。佛教诸宗中,唯禅宗与密宗不离生活起修,且寓修持于生活之中,宜乎其受现代人欢迎也。不过两宗都现危机,亦即因其不离生活,所以自称活佛的人,可以跳舞泡姑娘。
禅师不是预言家
禅宗因其修行带点神秘,所以许多禅宗的一代宗师,便往往给后人加上神秘色彩,且谓其能预言世事,或谓其精通风鉴。如黄檗希运禅师,便有“扶筑谣”十首,说是他的预言。而后代一些自命为禅师的人,亦居然替人看相观气色,甚至有“禅门风水”、“禅门相法”以至“禅门医理”等等,一切皆属伪托。
黄檗禅师有一些语录甚为有名,不妨照抄,且看看其言论,像不像个预言家—--
唯此一心即是佛,佛与众生,更无别异。世人着相外求,求之转失。使佛觅佛,将心捉心,穷劫尽形终不能得。但得息念忘虑,佛自现前。
凡人多为境碍心、事碍理;常欲逃境以安心,摒事以存理,不知乃是心碍境,理碍事,但令心空境自空,理寂事自寂,勿倒用心也。
一切诸法乃至六道,皆由心造,如今但学无心,顿息诸缘,莫生妄想分别,无人无我,无贪瞋憎爱,但除却如许妄想,自性本来清净,即是修行菩提。若不会此意,纵你广学,勤苦修行,木食草衣,不识自心,皆名邪行,尽作天魔外道、水陆诸神。如此修行,当复何益?
如今但一切时中,行住坐卧,皆学无心,亦无分别,亦无依倚,亦无住着,终日任运腾腾。与痴人相似,世人尽不识你,你亦不用教人识不识。心如顽石头,都无缝罅,一切法透你心不入,兀然无著,如今始有少分相应,透得三界境过,名为佛出世。
黄檗骂人“广学”,又骂“天魔外道、水陆诸神”,如此禅师岂会去写预言诗耶。是故比附禅师装神弄鬼,可谓谤佛。然而托名者未必有心,有心便罪堕无间矣。
禅与净土比较
将禅宗与净土宗比较,二者可谓截然不同。禅宗适宜利根的人,能因一悟,立即见性,而净土则非痛下功夫不可,唯其用功,所以可以将勤补拙,即使根器稍钝,亦自有其功用。
然而却须知道,修净土的目的,并不在乎见性,只求能往生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此世界中人皆从莲花化生,不经母胎,而且一切声音皆为妙法的宣说,最利修行,故修净土的人,其目的只在得一适宜修行的环境,于他生再事修行,求解脱并不在于今生也。所以在禅宗看来,修净土可谓费时失事,明明今生可以成办的事,却偏偏要等来世,假如修一生净土,至临命终时,因种种客观环境,如家人哭泣、事业牵里、病苦难忍等等,令心志迷乱,再不能一心不乱念阿弥陀佛,亦不能起坚心往生净土,则这一生人的修行,便可谓白白浪费掉,依旧轮回,未必不堕下三道,那便可惜掉一场学佛。
在净土宗行人眼中,则学禅很难有把握,万人学禅,未必有一个真的见性,与其做没有把握的事,不如老老实实念佛,即使不能往生净土,以念佛行善的业力,他生亦很容易取得暇满之身,继续修行以求解脱。
另一方面,禅宗所仗倚的唯是自力,破本参、破重关、破牢关,皆由自己,绝不倚仗佛力,此即所谓自力也。
净土所倚仗者,却纯是他力,靠阿弥陀佛于临终时接引,才能往生他的世界。这亦是跟禅宗大异其趣之处。
以层次言,自力高于他力;以难易言,他力易于自力,此禅宗之所以为“难行道”,而净土则为“易行道”也。
介乎此两难易之间者,其为密宗。它难于净土,却易于禅宗,所倚仗者,则兼自他二力。
马祖语录
有一些禅师的语录,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禅宗的宗旨。如马祖道一云—--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
所谓“道不用修”,即是自然。有生死心,便有造作,如是亦失去自然。是故在禅师眼中,念佛只是造作,求生净土便是趣向,凡此皆是将道污染。又云:
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圣。故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
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圣,一切自然,而且一切平等。其中无取舍最为要紧,一心想成佛,或想往生净土,便已有取舍,而且以净土为目标,是则阿弥陀佛自然便是圣者,自己则是凡夫,有此凡圣之别,于是便污染了道。
禅宗之所以不满净土,即是为此。在他们眼中,净土行人只是偶像崇拜,净染凡圣的分别心太大,反而成为堕落的根源。又云:
只今生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门,云何言无尽灯。
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即是日常生活,道在日常生活之中,而道即法界,是故法界无他,只在身边,只在一心,是云“心地法门”。
禅不离生活,故见性者,生活得似平常人一样,言谈举止一切平凡,只他自己一切明明朗朗,其境界非常人可以窥测。又云:
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万法皆从心生。心为万法之根本。
即心即佛,佛非圣而自己亦非凡,故禅门从不成为念佛的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