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在汉藏蒙古之间
作者:高山杉 发表于2011-06-19 02:21
《西藏历史和佛教的语文学研究》
沈卫荣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12月第一版
722页,168.00元
西夏(1038-1227)出土文献,以西夏文和汉文佛典居多。解明西夏历史与文化,首在研究夏汉佛典。自史金波《西夏佛教史略》(1988) 和邓如萍(Ruth W. Dunnell)《白高大国:十一世纪西夏之佛教与立国》(The Great State of White and High. Buddhism and State Formation in Eleventh- Century Xia, 1996)出版以来,二十多年间随着俄、中等国所藏黑水城(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文书的陆续刊布,贺兰山拜寺沟方塔、山嘴沟石窟、额济纳旗绿城和敦煌莫高窟北区等处夏汉佛典的出土,今人已对西夏佛教史获得全新认识。
沈卫荣先生最近汇集新旧论文,刊行一大册《西藏历史和佛教的语文学研究》(简称《藏佛研》),主题似在西藏历史的钩沉索隐(传禅宗入藏的摩诃衍和尚、一世达赖传记、乌斯藏十三万户)和汉藏佛学的比较研究(《楞严经》藏译本、无垢友《顿入无分别修习义》),但其中具有真实贡献的论文则全在利用藏文资料比定考释西夏故地出土的夏汉佛典,阐明蒙古接受西藏佛教的西夏背景,尝试重构十一至十四世纪的西域佛教史。在沈先生主编的《西域历史语言研究丛书》预 告书目里,还有他撰写的《黑水城出土藏传密教文献研究》一种,同样值得期待。
沈先生自2003年开始发表有关俄藏黑水城汉文佛教文书的系列研究,第一篇是有关密教法本《梦幻身要门》汉文写本的比定考释和汉藏对勘。沈先生发现此书内容与西藏佛教噶举派祖师冈波巴(约活动于十二世纪上半叶)关于《那若六法》注释书中的《幻身要门》十分接近(《藏佛研》,第460-482 页)。这一发现虽有启发性,但因所比文字并非密合,尚不能视为定论。《梦幻身要门》有一句“身上出水,身下出水”,冈波巴书相应文字作“身上火炽燃等” (据沈译),沈先生认为“汉译本中的两个‘水’字或当均为‘火’字之误写”。但这是不对的。第一个“水”字当然是抄写者误笔,但已在“水”字下方更正为 “火”。第二个“水”字绝非误写。“身上出火,身下出水”是佛经描写圣者所证神通的普通名数(参榊亮三郎校《梵藏汉和四译对校翻译名义大集》第14章《神通中所出数》),汉本《梦幻身要门》这一句文从字顺,没有任何问题。
若说《梦幻身要门》的比定不算完全成功,那么沈先生在2006年将黑水城出土西夏僧宝源汉译《圣观自在大悲心总持功能依经录》刻本,比定为藏文大藏经里卓弥译师释迦智(“卓弥”是地名)所译《圣观自在大悲心陀罗尼功德利益经略摄》,同时在被称为“藏文最早木刻本”的一套黑水城出土藏文经书中,发现与卓弥译师译本极为接近的该经藏文古译本,而且推定台湾故宫博物院藏明永乐年间所集四卷本《大乘经咒》卷二所收《大悲观自在菩萨总持经咒》就是该经的明代刻本(《藏佛研》,第320-346页),则是比较成功的案例。当然,《大乘经咒》所收该经的咒语部分,与黑水城刻本完全不同,这一点沈先生未能强调指 出。
密教本尊大黑天(Mahākāla)崇拜、《大乘要道密集》(传为发思巴所辑)所收西藏密法和自发思巴开始的帝师制度,前人多以为是蒙元时代佛 教的标志,现经沈先生等人研究,发现这些特征已见于西夏佛教,蒙元佛教不过承其旧贯而已(《藏佛研》,第392-406页)。在黑水城汉文佛典写本中,沈先生注意到大量有关大黑天的密教仪轨,如《大黑根本命咒》、《大黑求修并作法》、《大黑赞》和《慈乌大黑要门》等等(《藏佛研》,第418-439页), 有些据说抄于西夏时期。若真如此,则当年阴助蒙古军破南宋、平西北的大黑天,早在元灭西夏之前已成为党项民族的护法神。
黑水城汉文佛典写本中还有一册《拙火能照无明》,沈先生在《大乘要道密集》所收《依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双运道玄义卷》一书中《欲乐定》一品发现 引有《能照无明要门》的一首七言八行偈颂,此颂即大同于《拙火能照无明》中的一首偈颂(第353页),由此发现一条打通黑水城文献和《大乘要道密集》的路 径。《依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双运道玄义卷》传为“佑国宝塔弘觉国师沙门慧信录”,前人多以此“国师”慧信为元人,但其人实为西夏学僧。因研究之深入,学者 现在已经知道,传世文献中出现的“帝师”和“国师”这类封号,已不能作为判定其人是否元代僧人的绝对标准。
1991年,考古学家在清理贺兰山拜寺沟西夏方塔废墟时,掘获夏汉佛典残片数种。其中一部汉文刻本残经,被佛典版本学者方广锠拟名为《初轮功德十二偈》(《拜寺沟西夏方塔》,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年4月第一版,第180-193页)。沈先生后来正确指出此残片实为释 智所译《圣妙吉祥真实名经》(《藏佛研》,第378-379页)。释智此前一般被认为是元僧,但沈先生主张他应是活跃于西夏时代的西藏学僧,而他翻译《圣妙吉祥真实名经》时所据原本也许不是梵文本而是藏文译本。不过从沈先生文章来看,这一推论的根据似嫌不够充分。
方塔出土西夏文佛典中,有密教经书《吉祥遍至口合本续》残本三册(第三、四、五卷)(图版见《拜寺沟西夏方塔》,第18-77页)。此书被视作 “最早的泥活字本”,极为珍贵。根据书前题记,《吉祥遍至口合本续》是据印度学者伽耶达罗(Gayādhara)和西藏廓译师枯巴拉则(“廓”是家族号) 所翻藏文译本转译的西夏文译本。然自此书出土后,一直未能确定其藏文底本。直到2007年,才由沈先生根据西夏学家孙昌盛提供的《吉祥遍至口合本续》第四卷的汉译文,判定其底本为西藏文藏经中卓弥译师释迦智(廓译师曾拜他为师,后决裂)所译《真实相应本续》的异译。《真实相应本续》即《大乘要道密集》经常 提到的《三菩提》或《三菩怛》,梵文原本尚有数种存世(《藏佛研》,第407-417页)。西夏文译本所依廓译师藏文译本虽已散佚,但后人尚可根据卓弥译师译本加以释读。
黑水城曾出土数种历代汉文大藏经未收的西夏时代新译汉文佛典,其中最有名者即兰山智昭国师沙门德慧所译《佛说圣大乘三归依经》和《圣大乘胜意菩萨经》。两经西夏文译本亦存,译者同为德慧。藏文大藏经中也收有两经译本,沈先生曾据以对勘德慧汉译(《藏佛研》,第58-68页,第97-104页)。 沈先生在做《佛说圣大乘三归依经》汉文本的录文时,仅提到《俄藏黑水城文献》第三册所收第TK121号(全)和第TK122号(残)两种刻本。西夏学家孙 伯君在译释《佛说圣大乘三归依经》西夏文译本时,也仅知道这两种刻本(参孙伯君《黑水城出土西夏文〈佛说圣大乘三归依经〉译释》)。沈、孙两位都未注意 到,在拜寺沟方塔出土未定名汉文佛典残片中,其实也有《佛说圣大乘三归依经》汉译本刻本残片。
残片共六张,可依编号F050-1-1、F050-1-5、F050-1-6、F050-1-3、F050-1-4、F044的顺序拼合(参《拜寺沟西夏方塔》,第259-260、262-264页),残留文字(下文带下划线者)见于黑水城刻本第32至41行:
32 之油量如须弥而作灯炷燃彼
33 其灯光明不绝经于旷劫而作
34 供养舍利子于汝意云何所获
35 福善宁为多否舍利子言甚多
36 世尊甚多善逝此者非是一切
37 声闻缘觉之境此者唯是善逝
38 之境此者唯是如来之境佛告
39 舍利子言将此福善比于善男
40 子善女人归依佛法僧所获福
41 善百分不及一千分不及一百
从版式和字体初步研判,方塔残片与黑水城TK122号刻本似为同版。
沈先生认为德慧“一定还曾翻译过其他大量的佛经。可惜今皆不存,这实在是一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情”(第64页)。其实有一部汉文佛典,虽早已为学者所知,但一直没人注意到它多半也出自德慧之手。那就是同为拜寺沟方塔出土,西夏学家牛达生录文,方广锠依据内容拟名《三十五佛名礼忏功德文·附仁宗施经愿文》的三张汉文佛典刻本残片(《拜寺沟西夏方塔》,第193-199页)。俄藏黑水城文书中也有同书残片一张,编号TK304,仅余五行,但上下完整,没有缺字,内容属于方塔残片第二张。西夏法典《天盛改旧新定律令》曾提到党项僧和汉僧必诵的十一种经偈,其中简称的《三十五佛》应即此书。其实三张《三十五佛》方塔残片的书名一直就摆在大家面前,无需根据内容推测拟定。那就是夹在佛典正文和西夏仁宗乾祐十一年(1180)五月所作施经发愿文中间的两 行字:
16 依三十五佛昼夜时□□□□□
17 重罪齐门
由于牛达生和方广锠将这两行字(实为经书尾题)当成佛典正文,遂与真相失之交臂。
总而言之,三张方塔出土的《三十五佛》残片,以及黑水城出土的那一张残片,题目应该就是《依三十五佛昼夜时□□□□□重罪齐门》。至于其作者, 我认为就是德慧。这是因为俄藏黑水城西夏文文献中有一部德慧造《三十五佛忏悔要门》,也有人译作《三十五佛依忏悔要语》(史金波:《西夏佛教史略》,第 404页;注意其中的“依”字,汉文本题目里也有“依”字),这部书可能就是与方塔和黑水城出土汉文残片相应的西夏文本。书名方框中的五个缺字(估计是 “忏悔”一类的名词),需要新材料出土才能补齐。“齐门”一词不易解,我觉得它可能就是“剂门”。“剂门”见于《大乘要道密集》,如《治风剂门》、《对治禅定剂门》和《九周拙火定剂门》等,以及一些黑水城密教法本写本,比如《金刚剂门》和《念一切如来百字忏悔剂门仪轨》等。
沈先生也曾注意这三张《三十五佛》方塔残片,并推测其应译自藏文:“尽管我们尚未找到这部佛经的藏文原本,但可以肯定它是从藏文转译过来的。因 为这部文献的内容与后出的同类藏文文献极为相似,例如宗喀巴大师的大弟子贾朝杰所造《三十五佛名功德》就与此所见《三十五佛名礼忏功德文》极为类似。” (沈卫荣:《宗教信仰和环境需求:十一至十四世纪藏传密教于黑水城地区的流行》,《黑水城人文与环境研究——黑水城人文与环境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沈卫 荣、中尾正义、史金波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4月第一版,第316-317页)令人不解的是,既然“尚未找到这部佛经的藏文原本”, 那么有何理由“可以肯定它是从藏文转译过来的”?从明代的贾朝杰(通译“贾曹杰”)撰有内容近似于《三十五佛》的经忏著述,在逻辑上不能推断方塔汉文残片 《三十五佛》源于藏文。
《藏佛研》书名中虽带“语文学”三字,但很难说是“语文学”的。单拿汉文佛典残片录文来说,缺录、错录、误置之处就不少(当然也不排除有编辑和手民之误)。如汉译《圣观自在大悲心总持功能依经录》,原文“若有苾蒭苾蒭尼”(第322页,第6-7行),录文缺第一个“苾”字。原文“如是发誓愿已” (同上页,第27行),录文少“誓”字。原书版心的书名略称和页码,录文逐一照录,但缺录最后一个“大悲 十”。原文“魔鬼散去得安娩”(第327页,第 3行),录文错录“娩”字(原文是单人旁加“免”字,同“娩”,因字库中无此字,这里姑且写作“娩”)为“逸”。原书“若有众生”(第323页,第2 行),“生”字应属下行,录文错置于上行。由于录文部分直接作了标点,俗体字、异体字未能一一照录,缺少了一个直录文书、不施标点的 diplomatic edition,颇不便于读者对照研究。标点断句可议之处更多,恐繁不论。此外,汉藏文经书都未附原件图版,极不便于读者看图查 验。全书文字稍嫌冗赘,术语不够统一,文章亦乏剪裁,与国内外同类权威著作相比,似尚有一定距离。但因资料丰富,内容新颖,且启发人处极多,可说是近时中国人文科学界创获最多、最值得关注的学术巨著之一。
作者:高山杉 发表于2011-06-19 02:21
《西藏历史和佛教的语文学研究》
沈卫荣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12月第一版
722页,168.00元
西夏(1038-1227)出土文献,以西夏文和汉文佛典居多。解明西夏历史与文化,首在研究夏汉佛典。自史金波《西夏佛教史略》(1988) 和邓如萍(Ruth W. Dunnell)《白高大国:十一世纪西夏之佛教与立国》(The Great State of White and High. Buddhism and State Formation in Eleventh- Century Xia, 1996)出版以来,二十多年间随着俄、中等国所藏黑水城(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文书的陆续刊布,贺兰山拜寺沟方塔、山嘴沟石窟、额济纳旗绿城和敦煌莫高窟北区等处夏汉佛典的出土,今人已对西夏佛教史获得全新认识。
沈卫荣先生最近汇集新旧论文,刊行一大册《西藏历史和佛教的语文学研究》(简称《藏佛研》),主题似在西藏历史的钩沉索隐(传禅宗入藏的摩诃衍和尚、一世达赖传记、乌斯藏十三万户)和汉藏佛学的比较研究(《楞严经》藏译本、无垢友《顿入无分别修习义》),但其中具有真实贡献的论文则全在利用藏文资料比定考释西夏故地出土的夏汉佛典,阐明蒙古接受西藏佛教的西夏背景,尝试重构十一至十四世纪的西域佛教史。在沈先生主编的《西域历史语言研究丛书》预 告书目里,还有他撰写的《黑水城出土藏传密教文献研究》一种,同样值得期待。
沈先生自2003年开始发表有关俄藏黑水城汉文佛教文书的系列研究,第一篇是有关密教法本《梦幻身要门》汉文写本的比定考释和汉藏对勘。沈先生发现此书内容与西藏佛教噶举派祖师冈波巴(约活动于十二世纪上半叶)关于《那若六法》注释书中的《幻身要门》十分接近(《藏佛研》,第460-482 页)。这一发现虽有启发性,但因所比文字并非密合,尚不能视为定论。《梦幻身要门》有一句“身上出水,身下出水”,冈波巴书相应文字作“身上火炽燃等” (据沈译),沈先生认为“汉译本中的两个‘水’字或当均为‘火’字之误写”。但这是不对的。第一个“水”字当然是抄写者误笔,但已在“水”字下方更正为 “火”。第二个“水”字绝非误写。“身上出火,身下出水”是佛经描写圣者所证神通的普通名数(参榊亮三郎校《梵藏汉和四译对校翻译名义大集》第14章《神通中所出数》),汉本《梦幻身要门》这一句文从字顺,没有任何问题。
若说《梦幻身要门》的比定不算完全成功,那么沈先生在2006年将黑水城出土西夏僧宝源汉译《圣观自在大悲心总持功能依经录》刻本,比定为藏文大藏经里卓弥译师释迦智(“卓弥”是地名)所译《圣观自在大悲心陀罗尼功德利益经略摄》,同时在被称为“藏文最早木刻本”的一套黑水城出土藏文经书中,发现与卓弥译师译本极为接近的该经藏文古译本,而且推定台湾故宫博物院藏明永乐年间所集四卷本《大乘经咒》卷二所收《大悲观自在菩萨总持经咒》就是该经的明代刻本(《藏佛研》,第320-346页),则是比较成功的案例。当然,《大乘经咒》所收该经的咒语部分,与黑水城刻本完全不同,这一点沈先生未能强调指 出。
密教本尊大黑天(Mahākāla)崇拜、《大乘要道密集》(传为发思巴所辑)所收西藏密法和自发思巴开始的帝师制度,前人多以为是蒙元时代佛 教的标志,现经沈先生等人研究,发现这些特征已见于西夏佛教,蒙元佛教不过承其旧贯而已(《藏佛研》,第392-406页)。在黑水城汉文佛典写本中,沈先生注意到大量有关大黑天的密教仪轨,如《大黑根本命咒》、《大黑求修并作法》、《大黑赞》和《慈乌大黑要门》等等(《藏佛研》,第418-439页), 有些据说抄于西夏时期。若真如此,则当年阴助蒙古军破南宋、平西北的大黑天,早在元灭西夏之前已成为党项民族的护法神。
黑水城汉文佛典写本中还有一册《拙火能照无明》,沈先生在《大乘要道密集》所收《依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双运道玄义卷》一书中《欲乐定》一品发现 引有《能照无明要门》的一首七言八行偈颂,此颂即大同于《拙火能照无明》中的一首偈颂(第353页),由此发现一条打通黑水城文献和《大乘要道密集》的路 径。《依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双运道玄义卷》传为“佑国宝塔弘觉国师沙门慧信录”,前人多以此“国师”慧信为元人,但其人实为西夏学僧。因研究之深入,学者 现在已经知道,传世文献中出现的“帝师”和“国师”这类封号,已不能作为判定其人是否元代僧人的绝对标准。
1991年,考古学家在清理贺兰山拜寺沟西夏方塔废墟时,掘获夏汉佛典残片数种。其中一部汉文刻本残经,被佛典版本学者方广锠拟名为《初轮功德十二偈》(《拜寺沟西夏方塔》,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年4月第一版,第180-193页)。沈先生后来正确指出此残片实为释 智所译《圣妙吉祥真实名经》(《藏佛研》,第378-379页)。释智此前一般被认为是元僧,但沈先生主张他应是活跃于西夏时代的西藏学僧,而他翻译《圣妙吉祥真实名经》时所据原本也许不是梵文本而是藏文译本。不过从沈先生文章来看,这一推论的根据似嫌不够充分。
方塔出土西夏文佛典中,有密教经书《吉祥遍至口合本续》残本三册(第三、四、五卷)(图版见《拜寺沟西夏方塔》,第18-77页)。此书被视作 “最早的泥活字本”,极为珍贵。根据书前题记,《吉祥遍至口合本续》是据印度学者伽耶达罗(Gayādhara)和西藏廓译师枯巴拉则(“廓”是家族号) 所翻藏文译本转译的西夏文译本。然自此书出土后,一直未能确定其藏文底本。直到2007年,才由沈先生根据西夏学家孙昌盛提供的《吉祥遍至口合本续》第四卷的汉译文,判定其底本为西藏文藏经中卓弥译师释迦智(廓译师曾拜他为师,后决裂)所译《真实相应本续》的异译。《真实相应本续》即《大乘要道密集》经常 提到的《三菩提》或《三菩怛》,梵文原本尚有数种存世(《藏佛研》,第407-417页)。西夏文译本所依廓译师藏文译本虽已散佚,但后人尚可根据卓弥译师译本加以释读。
黑水城曾出土数种历代汉文大藏经未收的西夏时代新译汉文佛典,其中最有名者即兰山智昭国师沙门德慧所译《佛说圣大乘三归依经》和《圣大乘胜意菩萨经》。两经西夏文译本亦存,译者同为德慧。藏文大藏经中也收有两经译本,沈先生曾据以对勘德慧汉译(《藏佛研》,第58-68页,第97-104页)。 沈先生在做《佛说圣大乘三归依经》汉文本的录文时,仅提到《俄藏黑水城文献》第三册所收第TK121号(全)和第TK122号(残)两种刻本。西夏学家孙 伯君在译释《佛说圣大乘三归依经》西夏文译本时,也仅知道这两种刻本(参孙伯君《黑水城出土西夏文〈佛说圣大乘三归依经〉译释》)。沈、孙两位都未注意 到,在拜寺沟方塔出土未定名汉文佛典残片中,其实也有《佛说圣大乘三归依经》汉译本刻本残片。
残片共六张,可依编号F050-1-1、F050-1-5、F050-1-6、F050-1-3、F050-1-4、F044的顺序拼合(参《拜寺沟西夏方塔》,第259-260、262-264页),残留文字(下文带下划线者)见于黑水城刻本第32至41行:
32 之油量如须弥而作灯炷燃彼
33 其灯光明不绝经于旷劫而作
34 供养舍利子于汝意云何所获
35 福善宁为多否舍利子言甚多
36 世尊甚多善逝此者非是一切
37 声闻缘觉之境此者唯是善逝
38 之境此者唯是如来之境佛告
39 舍利子言将此福善比于善男
40 子善女人归依佛法僧所获福
41 善百分不及一千分不及一百
从版式和字体初步研判,方塔残片与黑水城TK122号刻本似为同版。
沈先生认为德慧“一定还曾翻译过其他大量的佛经。可惜今皆不存,这实在是一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情”(第64页)。其实有一部汉文佛典,虽早已为学者所知,但一直没人注意到它多半也出自德慧之手。那就是同为拜寺沟方塔出土,西夏学家牛达生录文,方广锠依据内容拟名《三十五佛名礼忏功德文·附仁宗施经愿文》的三张汉文佛典刻本残片(《拜寺沟西夏方塔》,第193-199页)。俄藏黑水城文书中也有同书残片一张,编号TK304,仅余五行,但上下完整,没有缺字,内容属于方塔残片第二张。西夏法典《天盛改旧新定律令》曾提到党项僧和汉僧必诵的十一种经偈,其中简称的《三十五佛》应即此书。其实三张《三十五佛》方塔残片的书名一直就摆在大家面前,无需根据内容推测拟定。那就是夹在佛典正文和西夏仁宗乾祐十一年(1180)五月所作施经发愿文中间的两 行字:
16 依三十五佛昼夜时□□□□□
17 重罪齐门
由于牛达生和方广锠将这两行字(实为经书尾题)当成佛典正文,遂与真相失之交臂。
总而言之,三张方塔出土的《三十五佛》残片,以及黑水城出土的那一张残片,题目应该就是《依三十五佛昼夜时□□□□□重罪齐门》。至于其作者, 我认为就是德慧。这是因为俄藏黑水城西夏文文献中有一部德慧造《三十五佛忏悔要门》,也有人译作《三十五佛依忏悔要语》(史金波:《西夏佛教史略》,第 404页;注意其中的“依”字,汉文本题目里也有“依”字),这部书可能就是与方塔和黑水城出土汉文残片相应的西夏文本。书名方框中的五个缺字(估计是 “忏悔”一类的名词),需要新材料出土才能补齐。“齐门”一词不易解,我觉得它可能就是“剂门”。“剂门”见于《大乘要道密集》,如《治风剂门》、《对治禅定剂门》和《九周拙火定剂门》等,以及一些黑水城密教法本写本,比如《金刚剂门》和《念一切如来百字忏悔剂门仪轨》等。
沈先生也曾注意这三张《三十五佛》方塔残片,并推测其应译自藏文:“尽管我们尚未找到这部佛经的藏文原本,但可以肯定它是从藏文转译过来的。因 为这部文献的内容与后出的同类藏文文献极为相似,例如宗喀巴大师的大弟子贾朝杰所造《三十五佛名功德》就与此所见《三十五佛名礼忏功德文》极为类似。” (沈卫荣:《宗教信仰和环境需求:十一至十四世纪藏传密教于黑水城地区的流行》,《黑水城人文与环境研究——黑水城人文与环境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沈卫 荣、中尾正义、史金波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4月第一版,第316-317页)令人不解的是,既然“尚未找到这部佛经的藏文原本”, 那么有何理由“可以肯定它是从藏文转译过来的”?从明代的贾朝杰(通译“贾曹杰”)撰有内容近似于《三十五佛》的经忏著述,在逻辑上不能推断方塔汉文残片 《三十五佛》源于藏文。
《藏佛研》书名中虽带“语文学”三字,但很难说是“语文学”的。单拿汉文佛典残片录文来说,缺录、错录、误置之处就不少(当然也不排除有编辑和手民之误)。如汉译《圣观自在大悲心总持功能依经录》,原文“若有苾蒭苾蒭尼”(第322页,第6-7行),录文缺第一个“苾”字。原文“如是发誓愿已” (同上页,第27行),录文少“誓”字。原书版心的书名略称和页码,录文逐一照录,但缺录最后一个“大悲 十”。原文“魔鬼散去得安娩”(第327页,第 3行),录文错录“娩”字(原文是单人旁加“免”字,同“娩”,因字库中无此字,这里姑且写作“娩”)为“逸”。原书“若有众生”(第323页,第2 行),“生”字应属下行,录文错置于上行。由于录文部分直接作了标点,俗体字、异体字未能一一照录,缺少了一个直录文书、不施标点的 diplomatic edition,颇不便于读者对照研究。标点断句可议之处更多,恐繁不论。此外,汉藏文经书都未附原件图版,极不便于读者看图查 验。全书文字稍嫌冗赘,术语不够统一,文章亦乏剪裁,与国内外同类权威著作相比,似尚有一定距离。但因资料丰富,内容新颖,且启发人处极多,可说是近时中国人文科学界创获最多、最值得关注的学术巨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