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推磨
昔年天竺有一国王,登位之后,对民间别无所求,唯求好马。若是有人拿好马上献,他给的赏赐必然是十倍于马的价值;若是有人能常常贡上好马,他就封这人的官,让他为国家豢养马群。
以此因缘,百姓中凡是懂得豢马的,都不肯马虎,必尽心竭智去伺候马匹,然后千中挑十、十中挑一,小心养好膘,再献给国王。贩马的商人,亦是凡有较好的马必转贩来此国土,因为可以卖大价钱。
这样二十年过去,几乎天竺的所有好马,都集中在此国度。群马出牧,蹄声得得,即使偶然发一声鸣嘶,也浩荡回响于山谷若沉雷。比较起来,邻近各国的马群,就孱弱得如驴子,嚼口软、蹄声碎,嘶叫起来也只似蚊蚋。
其时天竺各国时常发生战争,攻城略地的事年年都有,只此国度却一片太平气象,倘有别国的军队经过边境,也是偃旗息鼓、静悄悄地绕路走过,从不敢动一草一木。没有战争,国力就自然丰厚,老百姓也就家家富足了。虽然富足,却不愁邻国的人敢打他们的主意,这份安乐便有如天人战胜了阿修罗后的景象。
国家一太平,就自然有人喜欢在国王面前出些小主意。这个国家也自然难以例外。有一个聪明的近臣,便常常找机会向国王献策,因为主意聪明,也常常博得国王的称赏。
有一天,他陪同国王到牧马场去巡视,只见匹匹都壮健,匹匹都上膘,良马何止千头,整个绿茵尽是雄伟生命的欢跃。
“可惜呀,可惜。”这位聪明人却故意叹一口气,皱着眉头说。
国王很惊奇,问他是什么意思。
聪明人马上跪伏在地奏道:“大王当年养马,无非是防备邻国的侵略。如今,藉着大王的威德,三十六邦尽争先和我国结纳,把这些良驹投闲置散,不觉得可惜吗?”
国王说:“但倘如我们把它们遣卖,邻国知道我国缺少战马,是否会攻打我们呢?”
“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聪明人奏道,“请国王把马匹分散给磨坊,责令他们小心豢养。国家无事,这些好马可以给他们推磨,一旦有事,半日之间召集起来,依然是一群壮健的战马。这样,国家既可以省去养马的钱,磨坊又可以蒙其大利,于国计民生。有益不少。”
国王一听,倒是个好主意,便立刻下令施行,并且赏了聪明人一百匹丝绸。
如是三年过去,国家果然增加了进益,那是磨坊的租税,且也节省了开支,那是养马的费用。国王一敲算盘,满心高兴,便打算再重重赏赐那位聪明人。谁晓得赏赐令尚未颁,就接到紧急报告:邻国重兵聚集边土,正准备攻城。
国王心想,打什么紧,自己有天竺最好的战马。于是即刻下令全国磨坊,将马匹交还给国家备战。
不半日,马匹即便如令齐集。雄纠纠的战士,跨上雄纠纠的战马,把敌人踏成齑粉又有何难!看见这样的阵容,老百姓的心便觉踏实了。然而他们不久就发现马兵根本无法开拔,因为一叱喝,马便兜圈;愈加鞭,圈子兜得愈快。——马早已习惯了推磨,它们又哪晓得今番是要上战场……
这个国家的命运如何,也就不必再留给后人来猜想了。
猫儿问食
过去有一母猫,生了一群猫儿。母猫自然慈爱,小心哺养,如是月余过去,猫儿已经长大。
“从今天起,你们不要再吃奶,应该去自己找食物了。”有一天,母猫对猫儿说。
“妙啊!”早已吃厌了奶的猫儿,欢喜得跳起来,有一两只,甚至爬上母亲的后颈,俯下头去吻她。
“妙是妙。”有一只毛色长成四蹄踏雪的猫儿,虽然欢喜,却不禁疑惑,因此问道,“可是,什么东西才是我们的食物呢?”
“问得妙。”母猫说,“但是却不用我来教你,你们走到人家。那些人就自然会告诉你的。”
于是,那群猫儿就离开母猫去觅食了。
它们走进一家人家,不作声,静静地伏着。不一会,就听见女主人吩咐她的婢女了:“酥乳和鱼盖好了没有?不盖好,让猫儿偷吃了,小心我敲破你的头!”
“都盖好了。”
“小鸡的笼子要放好。上一回,你任它放在地上,给猫儿偷了两只小鸡去吃。这回你不放好,我用鸡骨头鲠死你!”
“知道了,太太。”
猫儿也知道了。酥乳、鱼和小鸡,就是它们应该找的食物。
丑婢破瓶
从前,有一家人家的媳妇,长得容貌端正,艳丽雍容。一天,却因为占星婆罗门替她推算,灾难即将来临,必须避到西北五十里外的林中,在枝上栖身一日,才能躲过灾厄,她的丈夫便照着这样做了。——干粮自是让媳妇随身携带,为了方便喝水,丈夫便把她安置在近池边的一株大树上,随着,自己也就回家。
媳妇在枝上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百无聊赖,只好拨开一些树叶,对着池水照影,欣赏自己的美丽,也拨理一下鬓发,如是作为消遣。正消遣间,忽见一个丑妇顶着个水瓶,走到池边来汲水。
她却不汲水,只见她像中了魔般只是对着池水发呆。老一会,忽然高高举起水瓶,摔在地上,自己对自己说:“我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美丽的,风度又高贵,主人的媳妇和女儿还比我不上,他们有什么理由差遣我做粗贱的工夫。”
边说着边走,一会儿就穿过小径,走得老远。
过不了多久工夫,只见那丑婢噙着泪,抽泣着,又顶着一个水瓶走来池边。依旧不马上就汲水,依旧对着池水发呆,好半天,她又举起水瓶狠狠摔下,一边摔,一边骂:“我分明长得雍容华贵,他们却说我中了邪,鞭打我一顿,叫我再来汲水,难道他们是瞎了眼睛的吗?”
那躲在树上的媳妇见丑婢如此,便知她是把自己的影子当做她的影子,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丑婢忽闻笑声,抬头向树上望,再回头看看水影,立时就痛哭失声,掩面回身便走。树上的媳妇既可怜丑婢,想必回到主人处是一顿毒打,又兼且闷极无聊,便作歌消遣道:
香油涂顶髻,香末熏衣裳,
愚人都不解,说是自身香。
作歌末已,山谷回声响应:
愚人都不解、都不解
说是自身香……
这媳妇遂猛然省起,自己何尝没有种种颠倒!一时惭愧由心头涌出,也不禁抽泣起来。
昔年天竺有一国王,登位之后,对民间别无所求,唯求好马。若是有人拿好马上献,他给的赏赐必然是十倍于马的价值;若是有人能常常贡上好马,他就封这人的官,让他为国家豢养马群。
以此因缘,百姓中凡是懂得豢马的,都不肯马虎,必尽心竭智去伺候马匹,然后千中挑十、十中挑一,小心养好膘,再献给国王。贩马的商人,亦是凡有较好的马必转贩来此国土,因为可以卖大价钱。
这样二十年过去,几乎天竺的所有好马,都集中在此国度。群马出牧,蹄声得得,即使偶然发一声鸣嘶,也浩荡回响于山谷若沉雷。比较起来,邻近各国的马群,就孱弱得如驴子,嚼口软、蹄声碎,嘶叫起来也只似蚊蚋。
其时天竺各国时常发生战争,攻城略地的事年年都有,只此国度却一片太平气象,倘有别国的军队经过边境,也是偃旗息鼓、静悄悄地绕路走过,从不敢动一草一木。没有战争,国力就自然丰厚,老百姓也就家家富足了。虽然富足,却不愁邻国的人敢打他们的主意,这份安乐便有如天人战胜了阿修罗后的景象。
国家一太平,就自然有人喜欢在国王面前出些小主意。这个国家也自然难以例外。有一个聪明的近臣,便常常找机会向国王献策,因为主意聪明,也常常博得国王的称赏。
有一天,他陪同国王到牧马场去巡视,只见匹匹都壮健,匹匹都上膘,良马何止千头,整个绿茵尽是雄伟生命的欢跃。
“可惜呀,可惜。”这位聪明人却故意叹一口气,皱着眉头说。
国王很惊奇,问他是什么意思。
聪明人马上跪伏在地奏道:“大王当年养马,无非是防备邻国的侵略。如今,藉着大王的威德,三十六邦尽争先和我国结纳,把这些良驹投闲置散,不觉得可惜吗?”
国王说:“但倘如我们把它们遣卖,邻国知道我国缺少战马,是否会攻打我们呢?”
“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聪明人奏道,“请国王把马匹分散给磨坊,责令他们小心豢养。国家无事,这些好马可以给他们推磨,一旦有事,半日之间召集起来,依然是一群壮健的战马。这样,国家既可以省去养马的钱,磨坊又可以蒙其大利,于国计民生。有益不少。”
国王一听,倒是个好主意,便立刻下令施行,并且赏了聪明人一百匹丝绸。
如是三年过去,国家果然增加了进益,那是磨坊的租税,且也节省了开支,那是养马的费用。国王一敲算盘,满心高兴,便打算再重重赏赐那位聪明人。谁晓得赏赐令尚未颁,就接到紧急报告:邻国重兵聚集边土,正准备攻城。
国王心想,打什么紧,自己有天竺最好的战马。于是即刻下令全国磨坊,将马匹交还给国家备战。
不半日,马匹即便如令齐集。雄纠纠的战士,跨上雄纠纠的战马,把敌人踏成齑粉又有何难!看见这样的阵容,老百姓的心便觉踏实了。然而他们不久就发现马兵根本无法开拔,因为一叱喝,马便兜圈;愈加鞭,圈子兜得愈快。——马早已习惯了推磨,它们又哪晓得今番是要上战场……
这个国家的命运如何,也就不必再留给后人来猜想了。
猫儿问食
过去有一母猫,生了一群猫儿。母猫自然慈爱,小心哺养,如是月余过去,猫儿已经长大。
“从今天起,你们不要再吃奶,应该去自己找食物了。”有一天,母猫对猫儿说。
“妙啊!”早已吃厌了奶的猫儿,欢喜得跳起来,有一两只,甚至爬上母亲的后颈,俯下头去吻她。
“妙是妙。”有一只毛色长成四蹄踏雪的猫儿,虽然欢喜,却不禁疑惑,因此问道,“可是,什么东西才是我们的食物呢?”
“问得妙。”母猫说,“但是却不用我来教你,你们走到人家。那些人就自然会告诉你的。”
于是,那群猫儿就离开母猫去觅食了。
它们走进一家人家,不作声,静静地伏着。不一会,就听见女主人吩咐她的婢女了:“酥乳和鱼盖好了没有?不盖好,让猫儿偷吃了,小心我敲破你的头!”
“都盖好了。”
“小鸡的笼子要放好。上一回,你任它放在地上,给猫儿偷了两只小鸡去吃。这回你不放好,我用鸡骨头鲠死你!”
“知道了,太太。”
猫儿也知道了。酥乳、鱼和小鸡,就是它们应该找的食物。
丑婢破瓶
从前,有一家人家的媳妇,长得容貌端正,艳丽雍容。一天,却因为占星婆罗门替她推算,灾难即将来临,必须避到西北五十里外的林中,在枝上栖身一日,才能躲过灾厄,她的丈夫便照着这样做了。——干粮自是让媳妇随身携带,为了方便喝水,丈夫便把她安置在近池边的一株大树上,随着,自己也就回家。
媳妇在枝上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百无聊赖,只好拨开一些树叶,对着池水照影,欣赏自己的美丽,也拨理一下鬓发,如是作为消遣。正消遣间,忽见一个丑妇顶着个水瓶,走到池边来汲水。
她却不汲水,只见她像中了魔般只是对着池水发呆。老一会,忽然高高举起水瓶,摔在地上,自己对自己说:“我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美丽的,风度又高贵,主人的媳妇和女儿还比我不上,他们有什么理由差遣我做粗贱的工夫。”
边说着边走,一会儿就穿过小径,走得老远。
过不了多久工夫,只见那丑婢噙着泪,抽泣着,又顶着一个水瓶走来池边。依旧不马上就汲水,依旧对着池水发呆,好半天,她又举起水瓶狠狠摔下,一边摔,一边骂:“我分明长得雍容华贵,他们却说我中了邪,鞭打我一顿,叫我再来汲水,难道他们是瞎了眼睛的吗?”
那躲在树上的媳妇见丑婢如此,便知她是把自己的影子当做她的影子,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丑婢忽闻笑声,抬头向树上望,再回头看看水影,立时就痛哭失声,掩面回身便走。树上的媳妇既可怜丑婢,想必回到主人处是一顿毒打,又兼且闷极无聊,便作歌消遣道:
香油涂顶髻,香末熏衣裳,
愚人都不解,说是自身香。
作歌末已,山谷回声响应:
愚人都不解、都不解
说是自身香……
这媳妇遂猛然省起,自己何尝没有种种颠倒!一时惭愧由心头涌出,也不禁抽泣起来。